江南风景如画,一行人却是心思各异。
八月船队要到杭州时,元一就告知三人,现下不可名状之物已经衰弱,对小世界的掌控减弱,因此,祂已经放弃了京城,将全部力量用于掌控杭州。
也就是说,现在,整座杭州城,就是最大的混沌之地。
由于此地受到的影响过于严重,连小队频段都有一定程度的信号丢失。
不过,元一说,在不可名状之物整体衰弱的当下,鬼差已经可以干预这个世界。香云已经到了杭州,她会给予三人组帮助。
船队从京城走京杭大运河到杭州,香见从前没坐过船,有些不适应,大多数时候留在甲板上透气。
不过两岸的好风景也让她心旷神怡,减少了些许不舒服的感觉。
船舱中的敖登看着窗外的美景,心情也不错。
这一路,倒是挺顺的。
江南富庶尚文,但多有不驯,朝廷对江南向来是倚重与忌惮并重。从前康熙爷下江南,就不单是游山玩水,还得巡查政务、弹压官民士绅。这回皇帝心里念着彻底解决如懿的事情,也起不了玩乐之心。再加上还有南疆人前来江南学习纺织工艺的大事,更是不得闲了。
如懿被皇帝日日留在身边,本想着会看到上了年纪的皇帝贪图年轻新鲜的安慰,日日流连美色,但傅恒日日送来一大摞奏折,有江南官员上的,也有永琏从京中写来的请安折子,皇帝两眼一睁就是看折子,也不常召幸妃嫔,唯一一回出门还是陪香见去考察织坊。
他本就身子不好,这般熬着,便有些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和敬公主深为感叹,皇阿玛真是勤政爱民、宵衣旰食,连出门在外也不能松快松快。
敖登作为臣媳,便以代二爷尽孝之名,和几名公主以及六福晋轮流炖了皇帝惯常吃的燕窝、银耳,让侍女送到跟前。
燕窝是用牛乳或鸡汤熬煮的,银耳则都是以冰糖清炖,入口即化。
这些原是皇帝每日要吃的,都是好克化又温补的好物,敖登背后是漠北大部喀尔喀部,其他子女、福晋背后也是她们的额娘、母家,总不能给人退回去,皇帝便都吃了。
虽说药理上燕窝、银耳都是滋腻助湿、加重痰症的,但太医们都认为,皇上先前在木兰围场,虽说是得了痰症,但这病症更多是由受了惊吓而起,经过静养,之后又有炩贵妃诞下阿哥的喜事提了心气,皇上现在从脉象上看早就无碍了。便是进忠、进保等近身伺候的,见着皇帝在如懿面前经常发疯,心中也都觉得皇上这就是给如懿气的,说得了什么痰症不过是编个理由搪塞如懿,免得她又多事。皇上这病的症结在如懿,跟饮食有什么关系?何必劝皇帝改变多年来的习惯,没得扫他的兴。
如懿见皇帝喝着别人的炖汤,心下黯然,不知皇上还能不能记得,自己披着深红斗篷,站在梅枝下仔细挑选着合适的初开的梅朵,以备来日泡成一盏有暗香浮动的暗香汤。(引用自原作)
一日,如懿听见进忠谄媚地告诉皇帝,某某官员进献了一位评弹的绝世名伶,弹唱俱佳,不知皇上有没有兴趣?
皇帝立刻两眼放光,批完了折子就由进忠带着去了。
如懿觉得皇帝终于按捺不住了,一壁想以什么姿态怒斥进忠逢迎讨好、皇帝贪恋风尘才能显出自己的刚健风骨,用什么言辞态度斥责那个不知廉耻往皇上身边凑的欢场女子才能让对方无地自容,一壁步履不停地跟过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个抱着琵琶的中年男子,其貌不扬,干干巴巴,还是个癞头。
进忠道:“这王周士就是奴才说的绝世名伶,是评弹大家,特意从苏州过来为皇上献艺。”
皇帝矜持地点点头,让皇后、炩贵妃和晗襄郡主来一块儿听。
王周士果然大家,他的评弹快而不乱,慢而不断,连香见这个不懂吴语的都听得入神。
皇帝十分兴头,听完了《游龙记》,又点了《乌鳞记》。
这些年来《乌鳞记》因着京中王公贵族的喜爱,早已唱遍大江南北,王周士自然也会,立刻弹唱起来。
他唱评弹的一大特色便是单档演出,一人唱全部角色,会根据角色不同改换声线、语气,尤其是唱乌恣女时,声音沙哑粗粝,配合琵琶,却别有一番滑稽趣味。
香见没听过这出,也听不懂,只是觉得这么唱有趣,忍不住微笑起来。
容音和嬿婉则憋笑憋得肚子疼。
王周士一曲毕,皇帝似笑非笑地看向如懿:“怎么了?不是在江南长大,最喜欢江南风物吗,难得能看到评弹名家献艺,你还不高兴啊?”
他凑近如懿,小声道:“还是没抓到我荒淫无度沉迷美色的把柄,来给你机会踩着圣誉骗廷杖显风骨,很失望啊?你还是笑一笑吧,不然我就要怀疑你这个江南才女是不是掺水了,才会连这样好的评弹都不懂欣赏。”
如懿一声不吭,半晌才无声地扯起嘴角:“臣妾会笑。”
皇帝报以一个假笑:“你是贵妃还是妃啊,自称臣妾这么顺嘴?你要自称奴婢,就是炩贵妃入宫前,自称的奴婢啊。”
他大笑着往后一靠,下令赏王周士七品顶戴,另赏一对御制灯笼,上书“御前弹唱”,令其悬于寓所门前。
第二日晚间,皇帝决定在正式对抗如懿前最后放松一下,于是携皇后、炩贵妃与晗襄郡主微服出访,海兰察、进忠、进保、青樱和璎珞也穿上便装随行。如懿则被留在了行宫中,明玉留下监视她。
容音和璎珞留心观察周围,只见四周游人如织,熙熙攘攘,看起来和任何一处繁华城市没有不同。
香见年少,又少见如此繁华盛景,像只撒欢的鸟儿一般雀跃。
周围的店家见着这一行人似乎颇为富贵,也有心奉承,都道老爷和太太好福气,女儿和外孙女都这般好模样。
皇帝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咀嚼一阵后才明白他们把嬿婉认成了他和皇后的女儿,又把香见认成了嬿婉的女儿,顿时大为郁闷。
还是嬿婉乖觉,道:“您错认了,奴家原是老爷的姨太太,这姑娘是……老爷朋友家的千金,这几日远道而来造访家中,怕她闷着,老爷太太才带出来玩耍。”
几人走走逛逛,路边一家卖条头糕的铺子里,铺里一名青年热情相邀,请他们尝尝,喜欢再买。
皇帝不知怎么,今日到了外边,反而对这些饭食没什么兴趣。香见到江南前容音便叮嘱过,道江南糕点在制作时多放猪油,吃的时候要小心,因此这几日大多是吃御厨专门准备的饭食和自己带的酸奶撒子。这会子又问了这条头糕有没有放猪油,得知没有才放下心来。容音买了些,和嬿婉、香见一人吃了一块,剩下的分给了随行诸人。
行至杭州名胜断桥附近,皇帝听见有人说书。
“……也难成百姓如今安乐,盛世盛景。贪官污吏无所遁形,你我得以无忧无惧,耕读忙乐,安身立命。如今皇上如圣祖爷南巡江南,隆恩浩荡,与新后帝后携手,更是一举同心,垂范民间,叫天下夫妻,如何敢不上行下效?”(台词引用自原剧)
周围的人大力鼓掌叫好。
皇帝本来还得意着,听见“新后”二字立刻皱起眉。
嬿婉也大感意外,询问地看向皇帝和容音:“什么新后,这些人怎么说这种事情?”
她这话问得小声,但此话一出,四周立刻一片寂静。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停在半空,说书摊周围的人停了鼓掌叫好,齐刷刷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向嬿婉。
周围的茶坊酒肆摊档铺面的老板和客人,此时也齐刷刷地停了动作。
一名客人正举起酒杯靠到唇边,此刻手上的酒杯还保持倾斜,酒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淡淡的香气四散。
明玉的声音在容音、璎珞脑中响起:“气运之子在那念断桥不断肝肠断,滴——”
她的后半句话变成了一阵尖锐而悠长的忙音。
“断桥不断肝肠断,孤山不孤君心孤。”说书先生突兀地念出一句,惊堂木“啪”地一下被他拍到桌上,裂成两截。
周围的人全都动了。
不分男女老幼,个个目露凶光,肢体僵硬地朝皇帝一行人扑了过来。
海兰察立刻抽刀威慑,进忠、进保、青樱和璎珞也把四人护在中间。
刀光凛冽,但四周的人仿佛没看到一般,一只只或枯瘦、或健壮、或丰腴的手伸向嬿婉,带着伤疤、老茧,或戴着戒指、手镯,孩童的小手绵软,一些女子的手上还用凤仙花染红了指甲。
海兰察拿刀背放倒了几个人,但人海仍是汹涌而至,后面的人爬上前面的人的肩膀,叠罗汉般层层叠起,宛如惊涛骇浪,朝几人压了过来。
海兰察心惊,难道全杭州的人都到了这里了吗!
忽然,他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里只是困住你们意识的幻境,那些百姓只是力量的外化,不必顾及他们,再拖一小会儿!”
璎珞道:“皇后娘娘,我有个主意。”
容音直接点头,璎珞大喊一声:“本宫乃令皇贵妃魏氏,你们安敢动我!”然后拉着海兰察冲上断桥,直直迎向断桥另一端涌来的人群。
由人组成的浪潮立刻拐弯,涌向断桥,巨大人浪挤入桥面,几个人仿佛溅开的水滴,落入西湖。
眼看两端的人浪就要汇集到桥的最高处,璎珞快速对海兰察道:“喊香见,越大声越好。”
海兰察立刻扯起嗓子大吼:“香见——”
一连喊了数声,璎珞听见高处隆隆有声,道:“就是现在,跳!”
两人从桥上跳入水中,紧接着晶莹白雪自高空奔腾而下,雪尘扬起,人群转瞬被吞没。
海兰察游向璎珞,试图解决掉那些朝璎珞流过去的人。
那些人正朝璎珞伸出手,忽然停住,紧接着仿佛被触发心底恐惧一般,散落开来。
海兰察拉着璎珞上了岸,皇帝懵了,香见晕了过去,容音让青樱照顾着他们,进忠留意周围,自己跑去和进保、嬿婉一起把他们俩拉了上来。
虽然事出诡异,璎珞的行动也古怪,但嬿婉和皇帝也没心思问这到底怎么回事,毕竟眼前的难关也还没完全度过去呢。
那些还站着的人,忽然扭曲着肢体,僵硬地向两边奔逃,留出一条直通断桥的路。
而从那条路的尽头缓缓而来的,是一顶花轿。
两名身着太监服饰的男子,顶着缺了角的帽子,一左一右扛着花轿。
花轿前方,是一只皮毛乌黑发亮的狐狸,一边走,一边嗷嗷叫着,叫声的节奏韵律,听着仿佛喜乐。
一阵阴风吹起轿帘,露出一双大红绣花鞋和红色喜服的裙摆。
随着花轿靠近,这一侧的桥面上积雪融化,雪水泄入西湖,雪下的人也朝两边散开,翻身跳入湖中。
另一边人群同样四散开,雪却没有化,而积雪之上,同样由两名破帽太监抬着的乌木棺材与坐在其上的穿孝女子慢慢出现。
棺材正前方是一只老态龙钟的三花猫,发出“喵——嗷——”的声音,像是哭灵。
而那穿孝女子本就高鼻深目,服色白皙,相貌姣好,所谓“女要俏一身孝”,这一身白衣,更是令她美得不可方物。
但现在即使是皇帝也没心情垂涎美色,众人屏息敛气,看着这一棺一轿、一白一红慢慢靠近。
棺材和花轿在拱桥顶端停下,然后直直撞上去,在一声巨响后合为一体。棺材上顶着花轿,远远望去,就像是一艘小船。
四周白雪发出炫光,众人眼前一白,等他们恢复视觉,哪还有什么人潮雪崩,四周仍是一派热闹景象,说书先生正说着《三国演义》中“群英会”一节,引得观众纷纷叫好,铜板叮叮当当地抛在桌案上。
一旁的酒肆中,客人喝完一杯,赞道:“好酒!”
一对年轻夫妻牵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从一行人身边经过,妻子手上戴着细细的银镯和一枚小小的戒指,指甲用凤仙花染成红色。
那只三花猫走到青樱面前,咪了两声后径直跳入青樱怀中,带着七分悠闲三分不耐,闭上眼睛打起了呼噜。
香见迷迷糊糊睁开眼:“刚才怎么回事,下雪了?”
皇帝把她扶起来,摇摇头,在巨大的惊恐后,他的感官一点点回笼,第一个念头竟是香见的手不似从前冰冷了。
他迷迷糊糊听见皇后的话语:“皇上,方才那场面……臣妾看那只狸奴有些神异,要不留下来养着吧?”
他这才回过神来,拔腿冲上断桥,直到冲到断桥最高处,感到双膝一阵阵酸痛,再也支持不住,只得扶住栏杆。
进忠、进保吓得跟上去紧紧扶住皇帝,接着他们便惊呆了。
月色清辉下,一艘乌篷船穿过桥洞,船头立着一个穿着桃红纱衣的女子,梳着小两把头,面对着他们。
这妙龄女子与那穿孝女子生得一模一样,此刻艳妆浓抹,顾盼生姿。
皇帝立刻叫住她,问她叫什么,家住何处。
那女子盈盈一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小女子,水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