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高要最终挥了挥手,不再强求,“那你便说说,针对这‘立’与‘不立’的两难,有何解决之‘法’?”他刻意强调了“法”,而非“人”。
萧何如释重负,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智珠在握的光芒,嘴角也微微上扬:“王上,其实此事,有一法可解两难,化被动为主动。”他向前一步,声音清晰而有力,“那便是——设立‘继承考核’!”
“继承的考核?”高要一愣,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和困惑,“这……岂不是要将我所有孩儿都驱赶到这独木桥上去争抢?我要的,是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若让他们都去学如何做君王,最后只选一人,那落选者耗费多年心血,岂能甘心?必生怨怼,终将兄弟相残!这与不立储又有何异?终究难逃祸患!”
萧何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仿佛早已料到高要的疑虑:“王上误会了!臣只说‘考核’,可从未说过,考核优异者便一定可登大位啊!”
“啊?”高要彻底愣住了,一时没跟上萧何的思路。
萧何从容解释道:“王上,这‘考核’,其根本目的在于‘筛选’,但筛选的标准、内容、乃至最终目的,皆操于王上之手!在此过程中,王上只需命人悉心记录诸位公子于各项考核中的表现、性情、才智、偏好即可。考核本身,不必追求他们是否达到‘帝王之才’的标准,王上真正需要洞察的,是每位公子‘适合做什么’!”
他顿了顿,让高要消化片刻,继续道:“如此一来,王上心中的忧虑便迎刃而解:其一,给了诸公子一个看似平等的展示平台,学与不学,学得如何,责任在他们自身,王上不偏不倚;其二,通过长期、多方面的观察,王上能清晰掌握每位公子的特质、才能与心性,为未来妥善安排他们的位置打下基础”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只要这‘考核’之制确立,无论考核期是三年、五年乃至更久,都无妨!此举向朝野内外昭示:王上心中已有立储之念,且正以公开、公正的方式考察诸子。那些观望的臣子,得知王上已有定计并付诸行动,心中有了盼头,知晓最终结果必源于王上的明察,自然能安下心来,各司其职,不会再因储位空虚而惶惑不安,更不敢轻易行险投机!”
萧何这一席话,如同拨云见日,条分缕析,将“继承考核”的妙用剖析得淋漓尽致。这不仅仅是一个筛选工具,更是一个稳定朝局的“定海神针”,一个将立储的被动难题转化为主动掌控局面的绝妙策略。
高要怔怔地看着萧何,眼神从困惑到惊讶,最终化为一片豁然开朗的明亮,甚至带着几分自嘲的恍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心的笑容:
“好!好一个‘继承考核’!老萧啊老萧,你这一言,当真是……茅塞顿开!妙极!”
他心中感叹,自己深陷局中,被后院的复杂和未来的隐忧所困,竟钻了牛角尖。萧何站在局外,以超然的智慧与洞悉人心的手腕,轻轻一拨,便解开了这看似无解的死结。这办法并不复杂,却需要跳出“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式,更需要敢于在帝王最敏感的问题上提出如此大胆而巧妙的构想。这份智谋与胆识,当得起“国之柱石”之称!
高要那句“茅塞顿开”的赞许还在车厢内回荡,带着一种释然的轻松感。萧何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稍稍松弛,但随之涌上的并非得意,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奈。
他苦笑着,对着高要深深一揖,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和自嘲:“王上谬赞了。不是臣聪明,”萧何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坦诚,“臣这也是……没办法啊!”
这话说得实在。这哪里是他萧何智计百出、主动献策?分明是被高要一步步逼到了墙角,绞尽脑汁才从夹缝里挤出这么一条看似两全、实则同样如履薄冰的路子。若非高要穷追不舍,以朋友之名行君王之实,他宁愿装聋作哑,一辈子不碰这烫手的山芋!谁愿意主动往这储位之争的漩涡中心凑?
高要看着萧何那副“有苦难言”的模样,非但不恼,反而朗声笑了起来。他随意地挥了挥手,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国本、足以让任何臣子心惊肉跳的讨论,不过是朋友间的一次闲谈:
“行了行了,知道你难。”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宠信的随意,“这事儿就按你说的办,回头再议细节。现在嘛……”高要的目光转向车窗外移动的景色,“通知下去,继续启程吧!别耽误了行程。”
这轻飘飘的一句吩咐,落在萧何耳中,却像是一道赦令。他立刻收敛起所有情绪,恢复成那个沉稳干练的丞相姿态,躬身应道:“喏!臣遵旨。”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刻意的安抚。高要的这份“不放在心上”,恰恰是他对萧何信任的最高体现。这份信任,并非凭空而来。萧何深知,放眼整个朝堂,即便是战功赫赫如韩信,或是机敏善谋如曹参,都未必能像他这般,在高要面前以“朋友”之姿,说出那些近乎“犯上”的直言,甚至还能带着点“抱怨”。
这信任的根基,是萧何十几年如一日、事无巨细的辅佐之功,是他在沛县时就追随左右、筚路蓝缕的情谊,更是他“稳重如山、谋国以忠”的性格特质所铸就的。萧何的每一步,都走得稳,走得正,走得让高要放心。他的才能是基石,而这份谨慎持重、绝无野心的性情,才是高要敢于交付如此信任的关键。
萧何保持着恭谨的姿态,缓缓退出了宽敞舒适的君王马车。车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内里的光线和气息。就在帘幕合拢的瞬间,萧何一直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微微佝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