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放心,此事必然不会有误。”
萧何躬身应诺,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高要的吩咐言犹在耳,他不敢有半分迟疑。这差事不仅关乎王命,更直接牵系着高要的威名与信誉——这是未来立足朝堂、号令天下的基石,容不得丝毫闪失。萧何的指节微微用力,指腹划过竹简的边缘,仿佛要将这份慎重刻进骨子里。
高要的目光从窗外那片沉沉的暮霭中收回,马车内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他沉默了片刻,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几上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马车内的空气似乎也随之凝滞。终于,他抬起眼,视线落在萧何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却又蕴藏着不容忽视的重量:
“老萧啊,”高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这会儿问你的话,不是君臣,就是……单纯以朋友的身份来说,你说说看,我现在,到底有没有必要立下王储?”
这问题来得突兀,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萧何心头猛地一跳,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眉头瞬间紧锁,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宁可高要永远只拿他当臣子!立储?继承人?这简直是古往今来臣子们避之唯恐不及的深渊!无论站队还是表态,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纵然他深知高要的为人,并非刻薄寡恩、动辄杀伐之主,可这关乎国本、牵涉诸公子与无数势力倾轧的旋涡,谁敢赌?一句无心之言,就可能被解读成结党营私、干预立嗣,那便是九族的祸事!
冷汗悄然浸湿了萧何的内衫。他强自镇定,脸上挤出几分无奈,几乎是带着点“哀怨”地回应:“王上……此事,臣实在不便开口啊。”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却又带着明显的“推脱”之意,“上次您就问过臣了……这、这关乎国本、牵连深远的天大之事,能不能……不可着臣一个人问啊?好歹……也问问旁人?集思广益方为稳妥。”
“死道友莫死贫道”——萧何心底的算盘打得飞快。上次他含糊其辞躲了过去,这次又来?风险太大,必须拉人下水!法不责众,分担压力才是上策。
高要闻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起来,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陡然转冷:
“哦?听你这意思,是说我高要现在不能拿你当朋友了?没法信任你了呗?”
这话如同冰锥,直刺萧何心窝。萧何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心中叫苦不迭:早知是这种“朋友”间的“信任”法,他宁愿这份信任落在别人头上!如今被架在火上烤,进是悬崖,退是深渊,说与不说都成了死局!
“王上息怒!”萧何慌忙躬身,姿态更低,“臣……臣惶恐。您既说是朋友的角度,那臣……斗胆直言几句心中所想,绝非定论,仅供王上参详。”
他定了定神,知道此刻再推脱只会火上浇油,“眼下便确立储君,臣以为……确是有些早了。王上春秋鼎盛,此时立储,难免引发诸公子间不必要的猜忌与比较,过早暴露优劣,反而不美。然则……”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若长久悬而未决,亦非良策。前番处置的那批人,其罪状根源,王上明察秋毫,不正是因揣摩上意,急于依附某位公子以求拥立之功么?立,恐日后兄弟阋墙、祸起萧墙;不立,又恐人心浮动、宵小之辈再生觊觎之心,使朝堂再起波澜。此诚两难也!”
高要似乎被萧何这番坦诚的分析触动,紧绷的神色略微缓和。他长叹一声,身体靠回凭几,揉了揉眉心,竟也敞开了心扉,将困扰自己的症结和盘托出。这确实是他的真实忧虑,关乎他一手建立的基业能否稳固传承。
萧何听罢,心中稍定,知道高要确是在寻求解决之道,而非试探或逼迫他站队。他再次深深一揖,语气恳切而坚决:“王上明鉴!若论解决之道,臣……或有一策。但,”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若问臣哪位公子堪为储君,此语臣纵死不敢言!今日王上宽宏,不计臣言,自是臣之幸。然日后若王上思及臣今日之语,心中稍有芥蒂,臣万死难辞!王上要臣之命,臣绝无二话,即刻自裁于殿前。但若因臣今日一言,日后王上疑臣结党、惑乱朝纲、图谋挟持幼主……这等遗臭万年的污名,臣万万担待不起!是以,人选之事,臣断不能言!此乃为臣者之根本规矩,亦是自保之道,望王上体察!”
这番话掷地有声,既表明了立场,又坦露了臣子在巨大政治风险前的恐惧与无奈,情真意切。
高要凝视着萧何那张写满恳切与倔强的脸,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你呀你……萧何啊萧何!还真的是……够执拗!”语气中倒没有多少责备,反而透着一丝欣赏。
萧何并未因这句评价而放松,反而挺直了腰背,眼神更加清明:“王上,此非臣执拗,实乃不得不慎!臣若开口言及任何一位公子,无论初衷如何,王上日后思虑时,必然会受到臣今日话语的影响。您会思量:为何萧何偏选此人?他与此子私下可有往来?是否有意扶持?即便王上圣明,心无芥蒂,但瓜田李下,人言可畏,臣百口莫辩!此乃人性,亦是常理,绝非臣危言耸听。故立储人选,当由王上乾纲独断,臣子绝不可置喙,此乃万古不易之规!”
高要听着,眼神渐渐深邃。萧何的话,剥开了权力核心处最赤裸、也最精微的权谋逻辑——任何一点暗示,都可能成为未来猜忌的种子。
萧何的聪明,不仅在于经世济民之才,更在于这份洞察人心、规避祸端的生存智慧!这与其说是圆滑,不如说是基于对人性和权力运行规律的深刻理解,是无数次政治风雨锤炼出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