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号车厢,二十七号货架,一号柜。”
我念着庞诚告诉我的坐标、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着,手里的三支香烟已经被我捏到有些变形,可我还是没想好、要带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见她。
她的大脑,此刻还在供生装置里昏睡着,所以她不算是死了,可我现在要去见的是她的尸体,而且是被摘取大脑、像“尸体”这两个字一样冷冰冰的、尸体。
“师兄,欢迎回来……”
“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师兄,我不想再被抛下了……”
……
一声声的呼唤,充斥在我的耳朵里,我的视线开始渐渐模糊,过了几分钟我才意识到那是泪水。
但我为什么要哭呢?
她没死,只是换了一种活着的方式,如果“开拓者”项目进展顺利,说不定我们还能在“虫洞”的另一边重新见面。
可是她真的没死吗?如果她没死的话,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给她一场葬礼……不对,这算是葬礼吗?
没有香烛纸钱,也没有灵堂吊唁,就连我手里这三支香烟,都是庞诚觉得我可能想去祭奠一下、临时从其他人那里要来的。
“我的胳膊上没缠着白布,胸口也没戴着白花,我不是来参加葬礼的,我是来……是来……对!我是来找老朋友叙旧的!”
我这样胡乱想着,心情也逐渐的明朗起来——可惜这种明朗没有持续太久。
两分钟后,我走到了庞诚说的那个位置,而且他似乎知道我一定会来,所以他在检查之后,没有将那只金属柜的盖子重新盖好。
于是我就在两米之外、没有任何准备的、直接看到了躺在停尸柜的里的庄湘。
一瞬间,就一个瞬间,我一路走过来所做的心理建设,就如同掉进沸水的冰雪一样迅速消散。
她躺在冰冷的、反射着白光的金属板上,瘦得仿佛只剩下了一道影子,生前那些无处安放的忧思,终于蚕食掉了她的最后一点血肉。
丝丝缕缕的白色寒气,让她的面容变得模糊、朦胧,同时还有一抹冰蓝像一记重拳,带着压抑重重的砸上我的胸口。
那是她身上的裙子,我认得那条冰蓝色的裙子。
在她变成这样之前的最后一天,我和刘祈带她去游乐场的时候,她穿得就是这条裙子。
当时刘祈还调侃她,说她太瘦了、让她以后多吃点,不然穿起来像竹竿挑着一只麻袋,而她只是弯起那双、总是盛着水光的眼睛,轻笑着说“反正也不会更瘦了”。
她骗了我。
她现在比那个时候更瘦、更小,凹陷下去的脸颊里盛着冰晶,皮肤透着一种病态的、近乎半透明的蜡色。
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在我“入梦”的时候,能始终守在我身边、十几天都不离寸步的女孩。
心里突然涌起的情绪,让我下意识的想要移开目光,结果又猝不及防的,看到了她发际线里那条崭新、粗粝的缝合线。
它从一侧的耳后起始,沿着发际线爬过她光洁的额头,最终又隐没在另一侧耳后的发丝里。
他们用一道丑陋的疤换走了她的大脑,那个会因为我一句玩笑话思索半天、藏着她所有聪慧和敏感、还藏着她所有快乐和愁绪的地方。
开心的、忧愁的、悲伤的、恼火的……所有思绪,还有那些悬在半空、甚至根本没来得及开口的话,如今都被冰冷的、彻底的掏空,就像我此刻的心里一样。
这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可是我也知道我不该愤怒,因为在刚才检查的时候,我见过其他那些被摘取大脑的尸体,全部都是在眉上两三公分的地方进行环切。
只有……至少在我见过的尸体中,只有她的缝合线,是隐匿在发际线边缘的。
这说明在进行大脑摘取手术的时候,医生已经有意的、尽可能去保留她的容貌了。
“能有这种心思的人不多,说不定当时主刀的就是萨米尔。”
我挤出一声轻笑喃喃念着,但这不是什么走神或者有感而发,只是想用这些毫无意义的想法,去抵抗那些海啸一般的悲伤。
可惜没什么用。
我蹲在金属柜子旁边、伸出颤抖的指尖,想替她扫去那些盛在脸颊里的冰晶。
可是眼前的她就像一场海市蜃楼,又或是空气里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无论我怎么努力的伸手,都还是触不到她的脸颊。
足足尝试了一分钟,我忽然意识到不是空气里有墙,而是我的心里有一道墙。
我不敢面对她,尤其不敢面对她的尸体,我不知道那算是愧疚、心疼、还是极度的悲伤,总之我不敢面对她的尸体。
于是我颤抖的手颓然落下,脑子里随之蹦出一个哀伤的想法——我连触碰她的资格都失去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看着金属柜里那张瘦削的脸,视线再一次的模糊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是你?”
我在模糊的视线中,摸索着点燃了第一支烟,辛辣、温热的烟雾涌进喉咙,却不像从前那样让我难受,反而让我空落落、又极度焦躁的心情稍稍平复。
“为什么我没有多陪陪你?”
我继续点燃了第二支烟,泪水随着第一支烟的烟灰掉在地上,也让我的视线短暂的清晰了一瞬。
那张熟悉、却又悲惨到让我不敢相认的脸,突然闯进我的视线又隐入朦胧,我也在那清晰的一瞬里点燃了第三支烟。
“条件有限,别见怪。”
我朝金属柜里笑了笑,又一颗温热的泪珠滴落下来,掉在烟头上发出“嗤啦”一声。
不过好在烟头没有熄灭,我将它们并排插在金属柜边缘、用来进行柜体锁定的铁环上,然后就像入定似的、坐在金属柜的旁边一动不动。
转眼五分钟过去,三支香烟只剩下滤嘴和散落的烟灰,我伸出手想要关上金属柜的盖子,可是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为什么?”
心里整整煎熬了五分钟,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让我不敢面对的问题——
“为什么你明明不算是真正的‘死亡’,可是……我总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