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方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可记得当年与我见面时候的事吗?”
“自然记得。那时你和我都是六扇门的捕快,为了追查一桩案子……”
“那时其实你已经见过我真容了。”
“……?”顾舒崖全无印象。
“我面具损毁,不得不暂且脱下官服,以真容示人。结果见到我的脸,有人一改态度,才被我救下,就对着我破口大骂。那时我气愤不已,若不是你恰好路过制止,我险些将人当场打死,入了魔道。”
“你不入魔道,是因为你本就心善。”
“就算我不入魔道,我也不会再留在六扇门了。我只当往上爬,总有一日权势在手,便可摘下面具。届时,纵使世人依旧厌恶我的容貌,碍于我的权势,也得对我强颜欢笑。可那真是我想要的吗?”
“那时你年岁尚小,却不因容貌定论,偏信于他人,而是秉公执法,为我讨了公道。我那时便想,原来六扇门之中也有这样的人。相比之下,我心思有多丑陋?”
“……别这么轻贱自己。”顾舒崖忍不住轻声说。
“是,”谢断云点了点头。他没有戴面具,丑陋容貌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人前,他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所以你也不该这么说。我自认并非你的故人、并非你的同门,可是多年以来,我仍是从心底佩服你。”
“你不因外相轻易评判他人,常怀侠义之心扶助弱小,身居公门仍能保有赤子之心。你能一路凭自身本事坐上总捕头之位,靠的全是你自己。年纪轻轻便担此重任,这世间,能有几人可与你相比?”
“什——怎么……”
“你才貌双绝、内心正直、武功一流,你的命怎会不值钱?被你救过的人有许多,我也算其中之一,你又为何要自轻自贱?”
“请你记住我这句话。诚然我人微言轻、见识短浅,可是我依然觉得,世间没有谁是不值得活下去的,你是其中最应当活,并且长命百岁、一世圆满之人。”
顾舒崖听了,心神大震,恍如暮鼓晨钟,在脑海深处轰然回响。
一路走来,身旁友人有,胜似亲人者也不少,只是几乎从没人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这些话。并不是他们不关心他,只是顾舒崖向来容易自卑,封闭心防,不向他人吐露心事。
他抬起手,捂住了双眼,试图压抑住眼眶的酸软,可是泪水已经流下,如何也止不住。
男儿有泪不轻弹,顾舒崖羞于向他人展现自己的懦弱与悲哀,如今却右手捂住双眼,在谢断云面前潸然泪下。心底的愧疚、痛苦、懦弱与不甘彻底展露。
他恨自己无能,一度心存死志,可若是能活,世人又有几个甘愿赴死?如今被谢断云救活,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悦悄然滋生,随之却又自惭形秽。谢断云一番话语诚心诚意,令他羞愧。
他从不敢将心事诉之于口,一怕连累他人,二怕伤口揭露,自己的懦弱遭受指责,故而始终以冷漠疏离的态度面对世人,对于穿越者则是隐瞒到底,仿佛一切如常。不就如谢断云一般,为了遮掩容貌而戴上面具?
可是谢断云敢摘下面具,他又如何呢?比之相差甚远。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究竟都做了什么?
“……”
怔愣良久,顾舒崖心潮起伏不定,久久难以平息。直到情绪渐渐稳定,他才猛地察觉体内异样。
丹田之内,真气前所未有的充沛充盈,流转不息,与前十年都大不相同。谢断云损耗了自己的真气救他,武功会大打折扣。顾舒崖想到此处,连忙伸手试谢断云内力,却似是不减反增,顿时大为惊讶。
“你的内力……”
“是啊,我本以为会内力全失,没想到吸收了全部毒性,反而有益。”
顾舒崖自己只道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却不知谢断云也是同样。
昨夜他与顾舒崖真气相融,将毒尽数渡到自己体内,毒性阴森,若非他内力深湛,便真得与顾舒崖双双毙命于此。
谢断云心中也万分宽慰,昨夜他把握其实不足十分之一,本觉得纵然放弃生机,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枉送性命而已,但若要放弃,那便是临阵脱逃,往后余生浑浑噩噩,医道之心尽毁,活得如同行尸走肉。置生死于度外,又以话语开解顾舒崖心结,如此绝境之中,反而才能诞生奇迹。
“或许那毒,其实并非纯粹的毒。”谢断云回忆着,沉思道,“虽然毒性阴冷,可是若是吸收化为己用,便有助内力运转、增强功力。是药三分毒,说不定,最初这本就不是毒,而是哪位名医为救世人研制的良药,只是落入奸人之手,用来害人而已。若能修改剂量和几味药材,便是活死人医白骨的神药。”
说到这里,摇头叹息,本该是拯救世人的东西,却用来作恶,暗堂的人实在造孽。
顾舒崖想要移动,却依然没什么力气。谢断云想了想,将长针复又拿起,为他施针。
“你元气损耗过巨,难免体虚力弱。我再为你行针一次,疏通经络,助你恢复气力。”
“之后我再为你写几张药方,顾捕头千万记得按时服药。”
“我知道……”顾舒崖犹豫片刻,“你不用叫得这么生疏。”
算起来,谢断云已经救了他两次,是过命的交情,平日相处却还显得陌生。说到底,都是因为顾舒崖态度太过冰冷疏离。
谢断云从善如流:“那我就像喊将离一样喊你名……”
“别。”顾舒崖突觉一阵恶寒,打了个哆嗦。“这名字是抛弃我的父母起的,我留着只是因为不知道还能叫什么。你可以叫我十三,顾三也行。但是别叫小三。”
“原来是这样。十三,叫起来不太顺嘴。你可有想过再起一个名字吗?”
“我还能叫什么……等等。”
顾舒崖脸色微变,一时嘴快,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把只告诉过一号二号的事情轻易讲出来,不,甚至连留着这名字的缘由,他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细算下来,谢断云竟是第一个知晓的人。
莫非走过一遭鬼门关,心境也有所不同吗?还是因为谢断云救了自己,所以他格外不设防?
谢断云以为自己的提议终究不太妥当:“抱歉,我多言了,勿怪。”
“怎么会。”
谢断云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便又将针撤去。顾舒崖虽然依然有些无力,但行动已经无碍了。
他略有些艰难地站起来。谢断云关心道:“不妨多休息一会。”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顾舒崖深吸一口气,强行站起。他必须得去找六号,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且还必须把那个黑衣人的话,以及暗堂的情报告诉他。只是太过脱力,扶着墙壁缓缓调息片刻。
“……不要逞强。”
“我知道。”顾舒崖微微点头,略微迟疑片刻,突然神情严肃些许,向谢断云行了大礼。
谢断云顿时瞳孔巨震,吓得手足无措,方才的镇静消失得一干二净:“你这是干什么?”
“感谢恩人的救命之恩,不然还能是什么呢?”顾舒崖站起来,看到谢断云表情巨震,也大为惊讶。
“……我还以为你表情会更稳重一些。”
谢断云捂着胸口:“我受不起你这般大礼。”
“只是行礼而已,像是感谢恩人大恩大德之类的场面话一样。虽说我想用更实质性的东西感谢,但这些虚礼,也不能全然没有。”
顾舒崖虽然平日对待外人十分冷漠,令人觉得不通人情,但他并非不知好歹之人。谢断云面对暗堂本可明哲保身,却义无反顾选择救他,怎能不令他心生感激。畏惧自己无法报答是一回事,谢断云真正救了他又是另一回事。除了行礼,顾舒崖方才就在思考该如何回应这份恩情。
钱,谢断云不缺,权也是同样。这说起来还真有些难办,顾舒崖自己本来也没什么珍贵的东西。
谢断云仍是满脸震撼。顾舒崖不由得问:“有这么叫人震惊?”
我在他心里不会也和宋云深一样,都是那种特别不近人情的形象吧?
“咳,见笑了。因为平常戴着面具,没人看见我的脸,那稳重都是衬托出来的。比方说那次面圣,我吓得冷汗直流,嘴都张不开,做足准备才敢摘面具来的。”
谢断云前半生闯荡江湖,受尽轻蔑,性格当然不会多沉稳。自己早说了从前自己有多暴躁,只是戴上面具以后,旁人看不见神情,才觉得他稳重。
“哈哈哈哈——咳咳,咳,嗯。”
顾舒崖光是一想,便忍俊不禁。鬼门关走一遭,心里重担被放下,前所未有地轻松,甚至脸上也没绷住,直接笑出声来。面对的自然是谢断云惊讶的眼神。他强行止住笑容,化作几声咳嗽。
“有这么好笑?”
“误会了,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想到,既然别人都看不见你的脸,你在面具下头对着皇帝做鬼脸也不会出事,还挺让人羡慕的。”
谢断云捂住胸口:“我没做过,也不敢做。说出去我会被诛九族。虽说被诛的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
想不到他还是个地狱笑话高手,顾舒崖绷紧脸,头一次觉得憋笑如此困难。
“不提这些,我现在得先……进宫。”
“直接进宫吗?”
“……是啊。我收到消息,说是一切顺利。”顾舒崖迟疑片刻,还是决定安抚一下他。
谢断云没有问顾舒崖是怎样收到的消息,只是点了点头。
“那我会先回六扇门。”他心里挂念着梅将离,但他也知道梅将离有梅家傍身,应当出不了差错。
“你的面具呢?”
谢断云这才想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却扑了个空,无奈道:“昨夜不知丢去了哪里。”
“……那不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吗?”
“从前是。多年来我这执念近乎可笑,经你开解,才知道自己心胸狭隘所在。那张面具,我已经不需要了。”谢断云摇了摇头。心中却又想起那位阔别已久的故人——纵然姓名样貌皆已有些忘却。若将来还能见面,便为自己当初不辞而别道歉吧。这段恩怨,终是该放下了。
顾舒崖沉默片刻,但见他神情轻松,毫无畏惧,便不再开口,只是向外走去。
临踏出门槛前,他脚步一顿,回过头,看着以真面目坦然现于人前的谢断云,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
“断云,谢谢你。”
谢断云一怔,点点头,露出轻松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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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之中,叶鹤眠站在皇帝身侧,皇帝面无表情,右手撑着额头,似乎在算计着什么。
刚踏进宫殿,顾舒崖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的脚步一顿。
随后抬起手,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叶鹤眠叹息道:“别掐了,你没在做梦。”
顾舒崖瞳孔巨震:“发生了什么?!”
“皇帝”尴尬一笑,眼神游移,小声说:“我是十号。”
“……发生了什么?!!我还以为都是我临死前的幻想呢!”
“临死前的幻想……稍后,也请你讲讲自己的经历。”叶鹤眠听见这句话,脸色瞬间变得严肃。但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难得露出了一抹疲惫。
“先等其他人来了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