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之中。血腥气仍未散去。
黑衣人的去向,谢断云已经注意不到了。他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顾舒崖体内的真气之上。不知为何,任他如何运送真气,都是于事无补。
“别管我了……别损耗你的功力来救我。”顾舒崖声音虚弱。
他自觉大限已至,油尽灯枯,实在不愿再拖累谢断云一同赴死。纵然惧死畏死,那份深入骨髓的怯懦却让他不敢宣之于口,只能向这残酷的现实低头。
病人心存死志,心境不平,身为医者又能如何?顾舒崖在抗拒谢断云的真气,谢断云就是强行也没用。
谢断云满脸冷汗,镇定神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焦灼的无力感。
顾舒崖丹田气海枯竭之象已现,百脉皆显衰败之态。只见他发丝散乱,看不清神色,嘴角仍残留着血迹,已然奄奄一息,神志不清,性命将绝。
弥留之际,不知是梦境还是临终的回光返照,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前世便是无根浮萍,无父无母,无故无亲,于这茫茫人世毫无牵绊,正因如此,才格外渴望、也格外珍惜人与人之间那点微薄的温情。
可是又因此畏惧亲情,不敢靠近别人。后来于听雪派之上,亲眼见到义姐师兄相继死去,更是留下心伤。
明明我早该死了。明明我的命一点也不值钱,却叫他们为我牺牲。
“……我不知晓你过去曾发生过何事。但是对于医者而言,每一条命都同等价值。”
朦胧之间,顾舒崖恍惚好像回到听雪派,虽然无法下山,可是听雪派之中的日子胜过穿越以来的每一日,甚至比穿越之前更好。有宛如父母一般的师长,有关怀备至的师兄师姐,有可以一起玩闹的朋友,不必担心什么时候会被抛弃,不必担心什么时候会流离失所、举目无亲。
原来,那短短一年光阴,在他前后两世数十载的人生里,竟是他唯一有容身之处的时刻。
可是就连那个容身之处也是假的。听雪派从来不会是他的家,天底下没有地方能容他。
自己懦弱又无能,还总是害了自己身边的人。瑶姐、师兄因他而死,阿宁的路因他更加崎岖,就是其他人,也从没帮上过什么忙。顾舒崖越是回忆,越是痛苦,只恨不得一剑自裁,杀了无用的自己。
但他又惧死、又恨自己惧死,种种思绪纠缠不清,恨自己优柔寡断,事事理不清,事事做不成。
“既然不想死,那就别求死。我从没见过你的懦弱、你的无能,只是你太过看轻自己,真相不是这样的。”
“往者不可谏,过去种种,皆已随风而逝。”
渺渺虚空之中,分明一切都已陷入沉寂,却还有人不肯死心,一字一句地回应他懦弱不堪的话语。
宛若黑暗之中微弱的一束光,又似悬崖边垂下的唯一救命绳索。
即便如此……
就算过去无法改变,我这样的人,将来也只会犯下更多错误而已。
“那么,我来帮你。许多人都可以帮你。”
“还没到放弃的时候啊。”
——————
顾舒崖睁开了眼睛。
他周身要穴都刺入了长针,浑身僵硬,完全动弹不得。
但是——他还活着。
我还活着?
方才眼前那些……走马观花,仿佛将自己的两世人生过了一遍,顾舒崖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谢断云就坐在他身侧,手中还拈着一根明晃晃的长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
他将顾舒崖从鬼门关救回来,又施针稳定他伤势,现在见他情况稳定,才将针逐一撤去。随后又伸手搭脉,一言不发。
熟悉的声音响起。
那是论坛的提示音。明明只有一两天没听到,却好像恍如隔世。顾舒崖艰难地微微转头,用意念将屏幕唤出。
论坛似乎并未完全修复,屏幕上是一片乱码,唯有私聊里暂时可以显示。顾舒崖第一眼看到的,是六号发来的消息。
“事情解决了,不知道你现在在哪,但是先不用担心。一切顺利。之后来皇宫一趟。细谈。”
叶鹤眠这样说,那么昨夜的事就是已经成功了结。不知是谁当了皇帝,但那至少不是顾舒崖现在该思考的问题。
谢断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抬起头,仿佛松了口气一般,露出了笑容。本就丑陋的脸一笑,显得甚是可怖,但却意外地令人安心。
“太好了……我成功救活了你。你身上余毒已解,旧疾尽除,血气通畅,脉象平稳。你再也不必因旧伤发作痛苦了。”他声音透着一股心力交瘁后的松弛。
顾舒崖哑然,试着动了动右手,却发现疼痛全无,宛如伤口从未出现过一般。他忍不住掐自己手臂,方才的究竟是梦,还是现实?自己那些话真说出来了吗?
他试着挪动身体,但周身一片酸软,别说动武,连站起来都做不到。谢断云见此,笑容反而越深:“正常,你方才险些死了一遭,如今只是有些无力罢了。”
“刚才,我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谢断云笑容微微一敛,变得平静:“我刚才什么也没听到,光顾着输送真气了。”
“……”顾舒崖并不相信他的话。
见此,谢断云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轻声说:
“……也许有一些吧。你心结未解,忧思郁结于心,这才是病症难以痊愈的根结所在。我行医,既救身病,也医心病。”
“难为你宽慰我。”顾舒崖浑身僵硬,心底那熟悉的自卑与羞愧再次翻涌而上。
“但刚才那些话,都是我发自真心说的。”
“什、什么?”顾舒崖被他这突然话锋一转弄得一怔。
“而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何要救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