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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爷,子时三刻了。”陈矩在廊下轻声提醒:“外头寒气重,您龙体要紧……”

“这时候…船上面……也该过年了。”

陈矩鼻子一酸,忙低下头:“是,皇爷。按行程算,世子殿下的船队此时应在南海过除夕。海上虽简陋,但沈将军定会安排妥当,让殿下过个好年。”

“好年?”朱翊钧轻轻摇头,唇角泛起一丝苦笑:“离乡万里,漂泊海上,何来好年?”

他又想起那日天津码头,少年转身登船时挺得笔直的脊背,想起海风吹起的袍角,想起那句“孙儿领旨!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那时他觉得这孩子长大了,有担当了。

“由校……”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掌心那滴雪水早已蒸发,只余一片冰凉。

更远处,紫禁城的钟鼓楼传来新年的第一声钟鸣。

浑厚的钟声穿透雪夜,一声,两声,三声……整整一百零八响,寓意驱除一百零八种烦恼。

可朱翊钧知道,有些烦恼是驱不散的。

钟声里,他缓缓收回手,转身走入殿内。

玄色大氅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乾清宫的地龙烧得旺,一进殿暖意扑面。

案上摆着尚膳监精心准备的守岁点心:金丝枣糕、玫瑰酥、芝麻糖、八宝茶……这些,也都是朱由校到了乾清宫之后,才有的新安排。

同一时刻,南海深处。

三艘宝船级战船呈品字形破浪前行。

桅杆上,大明龙旗与亲王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与众不同的是,今夜每艘船的船舷、桅杆都系上了大红绸缎,在月光与船灯的映照下,宛如三条游弋在墨色海面上的赤龙。

子时正,居中那艘“镇海”号的船首炮位,三名炮手同时点燃引信。

“轰——轰——轰——”

三声炮响震彻海天,火光在夜空中绽放,映亮了下方的万里波涛。

这是海上过年的习俗,既是辞旧迎新,也是驱邪祈福。

炮声过后,各船陆续响起欢呼声、锣鼓声。

水手们难得放松,在甲板上围坐,分食着提前备好的年货:腌鱼、肉干、果脯,还有带上船的烈酒。

有人唱起家乡的小调,有人说起家里的妻儿,笑声与海浪声混在一起,飘向远方的星空。

而在“镇海”号最宽敞的那间舱室里,气氛却有些沉闷。

朱由校坐在窗前,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

窗外是漆黑的海,海上是漫天的星。

星辰倒映在波涛间,随着船身起伏明明灭灭,美得惊人,也寂寥得惊人。

“殿下,您多少用些吧。”侍候太监王承恩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小心翼翼劝道:“这是沈将军特意让厨子包的,猪肉白菜馅儿,您最爱吃的。”

朱由校看了一眼,摇摇头:“没胃口。”

“殿下……”王承恩的声音带了哭腔,“您这都多少天没好好用膳了。自从离了天津港,您就闷闷不乐的。今儿是除夕,好歹……好歹吃一个,讨个吉利。”

朱由校转过头,少年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烛光下,他眼眶有些红,却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来。

“承恩,”他忽然问:“你说……这时候皇爷爷在做什么?”

王承恩忙道:“这个时辰,陛下定是在乾清宫守岁。往年这时候,您不都陪着陛下吗?陛下会让人准备好多点心……”

话说到一半,他猛地停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朱由校的眼神更黯淡了。

他望向窗外无垠的海,声音轻得像羽毛:“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皇爷爷这么远,这么久。不知道这个新年,他过得可顺遂?宫中赐宴,会不会又有人惹他不快?坤宁宫的家宴……少了我,会不会冷清?”

他顿了顿,忽然抬手捂住眼睛:“早知道……早知道上船时,我该回头看一眼的。我那时想着,不能露怯,要挺直腰杆,要让皇爷爷放心……可我现在后悔了。我应该回头的,应该再多看他一眼的……”

少年的声音哽咽了。

这些日子压在心底的情绪,在这个万家团圆的除夕夜,终于决堤。

王承恩“扑通”跪下来,眼泪汪汪:“殿下,您别这样……陛下让您出海,是看重您,是要您建功立业啊。您要是这般伤心,陛下知道了,该多心疼……”

“我就是知道他会心疼,才更难受。”朱由校放下手,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让泪落下,“皇爷爷为我做了那么多,连金辂都让我同乘……可我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做到。承恩,你说我是不是很不孝?”

“殿下万万不可这么说!”王承恩连连磕头:“您是至孝之人,这一路上海图、功课从没落下,不就是想着早日学成,不让陛下失望吗?陛下若知道您这般思念他,定是既心疼又欣慰的。”

舱外传来更响亮的欢笑声,夹杂着某个水手嘶哑的歌声:“正月里来是新年哪,家家户户挂红灯哪——”

朱由校听着那陌生的乡音,深吸一口气,抬手用力擦了擦眼睛:“你说得对。我不能这样。皇爷爷让我出海,不是让我伤春悲秋的。”

他站起身,走到案前,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饺子,用筷子夹起一个,送入口中。

饺子皮有些厚,馅儿也咸了,但他吃得很认真,一个接一个。

王承恩惊喜地抬头:“殿下……”

“还有多久能到?”朱由校边吃边问,声音已恢复平静。

“沈将军说,若风向顺利,再半个月就能抵达。”王承恩忙答:“今儿是除夕,再过十五日,正好是上元节前后。到时候南洋府定会张灯结彩迎您。”

朱由校点点头,将最后一个饺子吃完,放下碗:“传话下去,今晚值守的水手,每人赏二两银子。过年不能回家,不能让他们寒了心。”

“是!”王承恩喜滋滋地应下,端着空碗退了出去。

舱内又只剩朱由校一人。

他走到窗边,从怀中取出那个明黄绸包——里面是三捧故土。

绸包贴身放着,还带着体温。

他解开绸布,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撮土,放在掌心。

土是干的,呈深褐色,带着北方土地特有的厚重气息。

“树高千丈,根在这里。”他低声重复着祖父的话,“人在万里,魂在这里。”

他将那撮土重新包好,贴身放回。

然后推开舷窗,让带着咸味的海风灌进来。

远方,海天交界处已泛起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年,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