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十年八月,西元1582年。
叶梦熊乘坐的战船靠近了爪洼岛。
在另外时空的这一年,罗斯国,也就是俄罗斯割让利沃尼亚与爱沙尼亚给波兰。
教宗格里高利十三世颁布新的历法,即国际通行的公历……
也是这一年,东瀛发生本能寺之变,明智光秀突袭京都本能寺,织田信长火烧本能寺后自尽………也让东瀛开始发生了改变。
大海。
波澜壮阔。
大明。
辽阔无边。
也是在这一年,当今世上的第一陆地强国,朝着海洋迈出了最为重要的第一步。
赤红。
这颜色像泼在船头的一腔热血,在无边无际的碧海青天之间,灼灼燃烧。
叶梦熊就站在这片赤红的核心,身姿如礁石。
任凭“靖海号”巨大的船首劈开万顷碧涛,激起碎玉琼花般的浪沫,又咸又腥的海风,带着大洋深处粗粝的蛮力,迎面撞来,将他身上那件正二品大员的赤罗官袍鼓荡得猎猎作响,袍角翻飞,真似一蓬不息的血焰在燃烧。
脚下,厚重的柚木甲板在浪涌中发出低沉而坚韧的呻吟。
眼前,唯有大海,浩瀚得令人心悸,仿佛天地初开时便已存在,亘古如斯。
这句话对于叶梦熊来说,一点都不夸张。
他可真的没有在大海上,坐着船走了那么多时间,也从未没有见过这么样子的大海。
在他的视线尽头,一道模糊、深黛色的轮廓终于挣脱了海平线的束缚,固执地撞入眼帘——爪洼岛。
“大人,前方就是旧港宣慰司故地了,也是我们大明的南洋府。”亲兵统领赵镇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风声浪语。
这个亲兵统领赵镇他一身打磨得锃亮的山文铁甲,甲叶边缘凝结着细微的白色盐霜。
他原本是锦衣卫小旗,此时担任总督大人的卫队统领,连升三级,成为了锦衣卫内部的千户。
虽然人在大明万里之外,可编制还在锦衣卫内部呢。
总督亲军队,一百三十二人。
一百人出自禁军体系。
三十二人出自锦衣卫体系。
这些人唯一的特点就是,家有兄长,还未婚配,都是年轻力壮,火气大,气盛的年轻人。
叶梦熊闻言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片越来越近的陆影上,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的战船在宁波,福建,吕宋,三个港口停留一段时间。
也是在这段时间中。
叶梦熊对于爪洼岛有了更加清楚的认知。
虽然叫岛。
可陆地面积比之大明朝的一个省,丝毫不差。
说白了,他前往爪洼,就是治理一个省,并且,是一个没有受到教化的省。
了解的越多,他也就越忐忑。
他抬起自己的手,指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腰间温润的白玉腰带,那触感冰凉,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一丝翻腾的悸动。
“嗯。”
只一个单音,沉甸甸的,仿佛也带着海水的重量,砸在甲板上。
“此去,便是五年了。”
话音落下,似乎被呼啸的海风瞬间卷走,抛入无尽的波涛。
但他身后,那八名由锦衣卫中精选而出、贴身护卫南洋副总督的悍卒,铁塔般的身躯却似乎绷得更紧了几分。
四人肩上扛着长长的燧发枪,乌黑的铳管反射着冷硬的阳光……
四人腰悬长刀,鲨鱼皮鞘紧贴着精铁甲裙,纹丝不动……
他们沉默着,像八尊嵌在船首的生铁雕像……
风势稍转,带来一阵隐约的喧哗。
叶梦熊微微侧首,目光掠过靖海号高耸的侧舷。
不远处,体型稍小的“安济号”紧紧跟随,其甲板上的景象,与这旗舰船首的肃杀沉凝,判若云泥。
那里,人影攒动,一片狼藉。
几十个穿着半旧不新、浆洗得发白直裰的年轻人,此刻全无半分斯文气象。
他们大多脸色蜡黄如金纸,眼窝深陷,死死扒着湿漉漉的船舷护栏,对着下面翻滚的墨绿色海水,一阵阵地干呕,吐得昏天黑地。
剧烈的呕吐声、痛苦的呻吟声、还有海风也吹不散的酸腐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颓丧。
“呕…咳咳…张栓柱!你…你他娘的…离我远点吐!别他妈吐在我身上”一个精瘦的年轻人猛地推开身边那个壮实些的同伴,自己却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慌忙又死死抱住冰冷的护栏,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扔进这无情的大海。
他叫李茂才,山西平阳府人。
被推开的张栓柱,身形敦实,一张宽脸盘此刻憋得紫胀,额上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混着不知是泪水还是鼻涕的液体往下淌。
他艰难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嗬嗬作响,对着大海徒劳地张着嘴,半晌才挤出一丝沙哑的哀嚎:“额滴个娘咧…这…这比俺们那的…旱塬…跑死马…还…还熬煎人…”
他来自陕西延安府。
“熬煎?熬煎的日子还在后头!”旁边一个稍微年长些,面容带着几分书卷气的青年王砚之:“想想前程!想想告身!想想朝廷的恩典!”
“前程?”李茂才吐得眼泪汪汪,闻言扭过头,蜡黄的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虚弱却带着刻薄,“王兄…咱…咱几个…平阳、太原、延安…哪年秋闱…不是名落孙山?连个举人的毛都没摸到…在老家…给人代写书信…糊口都难…”
“若非这…这开海拓疆…天大的恩典…咱…咱这号人…骨头渣子…都该烂在黄土坡上了!”
“是!我们…我们是穷酸!是屡试不第的秀才!在老家…屁都不是!可如今呢?”他猛地抬高了声音,尽管被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煽动力:“看看咱们手里的告身!白纸黑字,朝廷的印信!‘南洋总督府’!”
他颤抖着手指,指向那越来越近的爪哇岛轮廓,声音因激动而尖利起来:“十年!只需在那里熬上十年!干得好,爬到正五品、六品!期满归朝,按告示所言,降一级任用!降一级!那也是大明实打实的六品、七品官!”
李茂才眼中那点刻薄的光瞬间被点燃了,他猛地直起身,也顾不上呕吐了,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七品…七品!咱们县太爷,也就是个七品!回去…回去咱们也能坐大堂了?”
“何止!”王砚之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若是有大本事,真能在那蛮荒之地搏出个泼天的富贵,爬到总督府的高位!”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如同敲打洪钟:“总督大人,那是正二品!与一省布政使平起平坐!他座下四名副手——布政参议、按察佥事、都指挥同知、市舶提举!哪一个不是正四品的高位?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南洋总督府任正四品以上者,归朝即授大明正四品实职!一步登天!一步登天啊!”
“正四品…”张栓柱也听傻了,连呕吐都忘了,张着大嘴,憨厚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晕眩,“额滴个神…那…那得是多大的官…比俺们延安知府…还…还大?”
“大!大得多!那是京堂官,一身红袍,是真正的朝廷大员……”
虽然,这场海上之旅,让这些来自黄土高坡的读书人们,吃尽了苦头,但想着自己美好的明天,心也不乱了,神也不慌了……
心心念念的就是开疆好啊。
开疆能够让自己这帮老秀才们,也有一个美好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