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彦之早知李立群的布局绝不会简单,但他的后手应对来得如此之快却也是超出方彦之预料的。方彦之神色阴沉,援兵来得如此之快,想必李立群应是早已将人安排在了左近隐藏,只等着他出招,便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脑中心念电转,动作却并无一刻迟缓,抬手猛然一拉枪栓,高声喝道:“援军到了!都跟上,务必不得放跑一人!”说罢,摆出悍不畏死的姿态一马当先地朝着山鹰小组撤退的方向追击过去。
他身后跟着的特务们更是激动,嗷嗷叫着跟随他冲锋。
在场的人全都不傻,行动二处的押送任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只怕上上下下都难逃罪责,故而每个人都卯足了劲想要将功补过,眼见着强援已到,自是表演得愈加卖力。
然而这一冲锋不要紧,却是正好和赶来的援兵撞个正着,两边人马狭路相逢,枪口几乎抵上彼此的胸膛。双方你争我抢,推搡叫骂声此起彼伏,比起抓人,自己人之间反是先抢出了火气。
亲自训了几个月,方彦之十分清楚行动二处的这帮特务们都是些什么货色——大多都是地痞流氓出身,即便稍有几个正经警校军队出来的职业军警,也早已被特工总部这个大染缸泡得油滑。眼下见着援兵抢功,一个个便眼红脖子粗地撕扯起来,那有个什么纪律可言?
眼见援兵成功被拖住了脚步,方彦之却并没有感到多少轻松。李立群精心布置的后援不可能如此简单,带队之人必定不会是什么酒囊饭袋,这种小伎俩恐怕牵制不了太久。
果然,眼见着两方人马挤作一团,援兵中领头的那个军官模样打扮的中年男人立刻十分冷静地指挥队伍兵分三路,绕开前面拥堵的人堆继续朝着山鹰小组脱离的方向快速追索过去。
方彦之强行按捺住继续跟上去的冲动,装作一副惊怒交加的模样,训斥指挥着纠缠不休的援兵和属下。此刻,他不能暴露出丝毫对组员的过度关注,必须扮演好这个急于‘将功补过’的行动科长。直到,确认组员们成功脱险,又或者……是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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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烈的喘息声回响在灰椋的耳边,脚步已然沉重地几乎再难挪动一步,然而所有人都没有半点吭声,依旧沉默地竭力向前奔逃。所幸大部分负责爆破和支援的成员已成功分头脱逃,跟在身边负责诱敌的组员只余下最后三人。
前方不远处便是礁石滩涂,涉水处泊着几只舢板,正随着水波轻轻晃荡,这里便是山鹰小组安排的最后一条退路。
只是,看着身后依旧穷追不舍的汪伪特务,灰椋紧咬牙关,追兵离得太近了。即便已成功到达目的地,但恐怕不等他们将舢板划远,便会被身后的乱枪打死。于是他改变了计划,示意组员们不要停留,沿着河堤继续往前跑。
身边组员焦急地道:“副队,你们带人先走吧,我来殿后。”
“不行!”灰椋斥道,“那帮特务明显是要顺藤摸瓜,不管谁被捕,都难免走漏消息。”以李立群的手段,即便是个死人,怕也能给你榨出线索。组长的身份乃是绝密中的绝密,绝不容许有丝毫的冒险。因此,即便是死,他们也绝不能死在这些汪伪特务的手中。
“别废话了,赶紧跟上!”
就在几人为了是否要留下人掩护而产生了些许分歧之际,忽然一道雪亮的灯光刺破夜色,笔直地照在几人的脸上。众人一惊,还不等各自散开隐蔽,那道灯光却忽然闪了闪便熄灭了,数息后又再次亮起,并重复地有规律地再次闪烁了几下。
几人透过茫茫夜色极目眺望,只见笼罩着幽暗雾霭的漆黑河面上此时正静静漂浮着一艘丈八长短的乌篷渔船,而那盏正不断闪烁着光线的聚光灯此刻便提在船尾站立的一道黑色人影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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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仙乐宫休息室的隐秘谈话仍旧还在继续。
钱焕开低声道:“自你那晚连夜赶来通知我特工总部有秘密行动后,我便紧急联络组织通报了此事。上级即刻安排其他潜伏小组进行了暗查,最终在闸北区齐家弄一家翻砂厂的附近发现了许多不寻常的人员异动。从当地的工会兄弟口中得知,近来齐家弄的街头出现了不少生面孔,都在若有似无地监视那家工厂的人员的一举一动。上级根据近期截获的一些加密电文碎片以及那工厂异常的煤烟排放量等线索推测,这里或许便是军统上沪站的隐蔽地址。如此一来,事情也就明确了,特工总部的秘密行动看来便是冲着军统而去的。”
虽说早已知晓了秘密行动的真正目的,但知晓了更多的详细内情,张怀月仍是有些心惊肉跳的后怕,她不敢想象,若这场行动针对的是地下组织,猝不及防之下,会造成多大的伤亡损失。
旋即,她又长长松了口气,没想到组织的效率如此之高,在接到她的消息之后,这么快便查明了前因后果。
钱焕开等她消化完所有信息,又接着道:“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上级经过商讨,决定安排铜匠带领一班精干的武装队员在码头伪装潜伏。必要时,对军统的反击突围进行支援,牵制敌人。”
张怀月闻言有些紧张,“那铜匠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放心吧,”钱焕开安慰,“铜匠战斗经验丰富,而且事前做了完备的计划,我已经看过了,很周全,也不会暴露我们同志的身份。”
“况且,组织做这个决定也不全是因为你。”钱焕开又详细解释,“我党与国统之间虽有着洗不净的血海深仇,但如今外敌入侵,大民族存亡危在旦夕,组织上级一致决定要暂且放下恩怨共同对外。若上沪军统能成功渡过此劫保住泰半实力,对汪伪政权终归是个制衡,对我们日后展开地下工作也有益处。”
张怀月没想到组织能如此开明,心中也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她拜托地下党组织尽可能对方彦之的行动提供支持,不仅仅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的身份不至暴露。也因为与方彦之并肩协作这么久,多少了解了他的为人,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个满腔热血,有心报国的青年就这般毫无价值地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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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上的渔船又打了一阵灯号后,灰椋眉头紧锁,他训练有素,自然一眼就辨认出这闪烁的灯光显然是摩斯密码,只是现下情况紧急,他根本无暇停下来仔细分辨。
然而,却在此时,忽听一阵‘噼啪’炸响的枪声呼啸而过,子弹并非射向他们,而是精准地打在身后追兵前方的礁石滩涂上,在追兵与他们之间泼洒出一道密集的火力网,迸溅出一连串刺眼的火星和碎石屑。
灰椋心下一惊,这枪声清脆短促,分明是‘三八式’步枪的独特声响,虽不能以此判定来人的身份,但显然这些人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副队,这些人似乎是让我们下水。”有组员凑到灰椋耳边小声提醒。
灰椋当然早就察觉了,只不过这些人来历不明,也不知是敌是友,他一时有些拿不准是否要听从这突兀的指引。但身后交缠的火力越来越近,追兵的包围圈越加紧逼,已经容不得他再继续犹疑。
而河面上,那艘乌篷渔船已迅速调整了方向,船舷边赫然垂下数道粗实的绳网。
“下水!快!朝绳网游!”灰椋当机立断,低吼一声,率先扑向冰冷浑浊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