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响,林尽染扬鞭催马上前。
太子承琰不善骑术,许是有追兵驱赶,是以双手死死攥住缰绳,双腿紧紧夹住马腹。非但无法控马转弯,反以蛮力驱使坐骑东突西窜,全然辨不清去向。
其后一骑骤至,骑士张弓搭箭,蓄势待发。箭镞破空声起,直取太子后心。
‘歘!’
箭镞擦着太子手臂掠过,虽未贯穿,却豁开寸许长的血口。飞洒的血珠尚未坠地,太子承琰已因剧痛失衡,重重摔落马下,滚出数丈方才停住,一时生死不明。
策驰下的骑射不比寻常,能在剧烈的颠簸中稳开一弓已然实属属不易。趁他再蓄力搭弓之际,林尽染抢先射出一箭。
他并不指望这一箭当真能中伤对方,但足以令对方分神,驱马躲开这一击。
仅是调整这几息的空档,林尽染策马逼近太子落马的位置。
刺客的目标很是明确,既然来不及射出第二箭,便拨马冲锋上前,给予太子最后一击。
是时,他已拔出马边的横刀,直指太子首级。
林尽染同样手执横刀,俯身穿刺,本欲借机挑落对方手中刀刃。
孰料刺客遽然间手腕诡谲翻转,横刀在日光下划出半轮银月,刀花骤现间竟教他避闪不及。虽未伤到要害,却也在他肩头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若非及时格挡,这条胳膊怕是当场废了。
刺客勒停马驹,旋即调转马头,持刀抱拳,“想来您就是林御史,鄙人久仰。若非林御史顾忌这废物的死活,某也未必能占得半分便宜。”
话音中既有对太子浓浓的不屑轻慢,又带着伤及林尽染后的亢奋之意。
“我若问你幕后主使是谁,料你也不会说!”
“林御史明鉴,鄙人自然不会透露半句。不过么······”
刺客有意拖长话音,回首望了一眼河对岸的数骑,再转身时,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径直钉入其左胸,整个人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林尽染策马逼近,居高临下地讥讽道,“既然从你嘴里问不出话,你又怎敢在我面前分神?这可是你死我活啊!”
刺客喉间咯咯作响,血沫顺着下颌滴落,即便如此,他仍勉力扯动嘴角,“能···能在林御史···面前,杀了太子。鄙人···无憾了······”
林尽染闻言瞳孔骤缩,旋即翻身下马,查探太子伤势。
然,太子承琰臂间的伤口已泛起青黑。
毒!刺客的箭镞上淬了毒!
林尽染当即从衣袍上扯下长长的布条,在伤口上端紧紧绑扎,试图遏制毒素蔓延。当务之急是要将太子承琰赶紧送回营地,若不能及时解毒施救,唯恐这位储君会命丧当场。
是时,粗重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领头的禁军侍卫抱拳行礼,“多谢林御史出手相救,是我等失职。”
“速速将太子殿下送回营地施救,刺客尸身也一道带回。”
“是!”
太子承琰在外围猎场遭遇刺杀,一时间行帐外几是乱成了一团,太医署的医师无论男女,纷纷聚拢在帐内商讨医治之策。
若要问责,禁军统领祁墨自然首当其冲。只是碍于营地短暂陷入混乱,尚需他出面维稳,问责一事暂且押后。
然此刻楚帝并未守在太子帐中,反倒去了林尽染的营帐。
适时,宋韫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替他包扎后又理了理衣襟,“所幸刀刃上并未淬毒,敷些伤药便好。”
林尽染趁她收拾针匣之际,试探性地开口,“可否请宋姑娘······”
宋韫初指尖猛地顿在漆药箱上,截断话头,“还未查明杀害小老头的真凶前,本姑娘决计不会出手搭救皇室之人。此番夫人在临行前也只交代我要照顾好林郎,至于旁人······全看本姑娘的心情。”
见她面色冷肃,林尽染自知不便再劝。
任来风虽手段卑劣、薄情寡义,可在事实面前几是一向供认不讳。他原本的的目的就是黎书和行医数十载的医术心得,假若要招揽宋韫初至麾下,不必绕此弯路。故此,谋害黎老的真凶,多半是在淑贵妃与皇后之间。
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孙莲英的唱喏,“陛下至!”
楚帝一面抬手,一面口中说着,“染之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他神色匆匆地坐在榻边,示意孙莲英等人去帐外守候,“你便是宋娘子吧?染之的伤势可要紧?”
宋韫初眉心微蹙,可面颊上仍是不由地浮起一丝羞赧,不情不愿地施以万福,遂回道,“林郎只是受了轻伤,刚刚已经上过药了。皇帝陛下若与林郎有要事相商,我就先行退下了。”
“染之身边离不开人,宋娘子留下吧。”
楚帝知她心有怨气,见其礼数上还算周全,至于称谓什么的,他也没放在心上。
林尽染沉吟片刻,“陛下,刺客的来历可有眉目?”
楚帝摇了摇头,“这些刺客兴许就是趁着夜色从荆峪沟的沟谷攀援而上。那一带是外围猎场,地势险要,禁军的防御相对薄弱。”
“陛下以为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设计?”
楚帝心中思潮起伏,犹豫片刻方才说道,“昔日太子与明礼的流言尚未平息,朕自然不会赐他进入内场。至于太子······若是蓄意谋划,这幕后元谋倒算是高明。染之可有怀疑的对象?”
“在臣的眼里,人人皆可疑。”
“也包括朕?”
“包括陛下。”
楚帝闻言不由地朗声一笑,直至剧烈的咳喘,引来孙莲英隔帘询问,又被皇帝严辞喝退。
林尽染眉心渐渐拧成一团,俯身在宋韫初耳边说道,“宋姑娘,能否为陛下把把脉,不求你出手为他诊治,总能得个只言片语,这也不算坏了姑娘的规矩。”
宋韫初脸现疑问,望着他,“若只诊脉不施药,林郎何必舍近求远?何不在长安城里随意寻个医师,反正也无药可医···唔······”
林尽染越听越是心惊,急忙抬手捂住她的嘴。宋韫初是个心思单纯,胸无城府,更是不善谰言欺隐的女子,若是令她思前想后的,反教她不自在,一贯是心里有话便直言不讳。然当下面对的是大楚皇帝,若是不能按行自抑,怕会随时招惹杀身之祸。
“陛下恕罪,宋姑娘绝无······”
楚帝紧紧攥住双拳,唇角勉强弯起一丝弧度,可语音中仍有难以抑制的愠怒,“宋娘子师承黎老先生,手段定是高明,不妨替朕把把脉。若是错诊、误诊,难免教外人笑话。”
宋韫初斜睨了一眼林尽染,挣开他掩唇的手,撇嘴道,“诊就诊!丑话说在前头,只看脉,不管开药施针。”
“全依宋娘子。”
新朝更迭往往伴随一段时期的朝局震荡,按楚帝此前的谋划,若能挟突厥王子留京为质,再借李代远镇守北境之势,即便他在这几年间有何不测,新君亦可凭此韬光养晦、稳住朝堂,徐图大业。退一步说,纵有最坏情形,亦有昭楚可北上和亲,届时或能缓和北境局势。
而今太子承琰生死未卜是一忧,昨夜与阿史那王子刚达成的合作意向尚未稳固是二忧。若真如宋韫初所言自己已无药可救,楚帝实在不敢细想,日后大楚会陷入何等乱象丛生之境。
楚帝面色愈发沉郁,眸中暗涌翻卷,指节攥紧锦被时仍难抑剧烈咳喘。
相较之下,宋韫初同样峨眉颦蹙。纵有对皇室的芥蒂,可她说到底还是一名医师。医者仁心,她对伤病本就不能视若无睹。
宋韫初抬眸直视楚帝,“你这身上不止有寒毒?”
林尽染蹲伏在她的身侧,声线压得极低,“陛下还中了其他的毒?”
宋韫初脸上浮出一丝与年龄不相衬的冷静,毕竟见惯了生离死别,何况楚帝自身的情况,他们本来早已心知肚明,遂徐徐说道,“若只是寒毒,以他的体魄,即便不服三益丸,也能比夫人多撑些岁月。平素虽有服解药,可寒毒却早已沁入骨髓。我猜测另一种也算不得毒,只是会加快毒素的蔓延罢了。时下再服三益丸或有作用,也仅仅是起到舒缓的效果。至于寿数么······最多一年!”
楚帝抻了抻衣袂,抿唇淡笑,“和他们倒是一样的说辞。”
“宋姑娘可还有其他的法子?”
“先前说好的,只看诊,不管施针下药。”宋韫初缓缓直起身,思忖片刻后,语气还是软了几分,“以我的医术,也只能再拖他一年半载的光阴。不过皇帝陛下身边有太医侍奉,以孟师姐的手段,也能做到。”
楚帝默然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待回城后,朕会妥善安置孟医师。”
宋韫初虽不谙世事,可平素与林尽染和李时安相处,总能耳濡目染些。若按皇帝陛下眼下的病症,反倒是巴结小老头还不及,又怎会轻易派人杀害他呢?由此看来,策划谋害师傅的真凶另有其人。
她终日在林府和医馆之间奔波,尚有府兵护卫。然孟师姐虽说是在皇城里,但宫里那些腌臜事实在不堪入目,林尽染和李时安不就是前车之鉴么。这虚与委蛇一番,倒是敦促皇帝陛下要更加用心照料孟医师的周全。
楚帝勉力撑起身体,“染之,昨日朕答应你的,定然不会食言。至于阿史那王子归顺事宜······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此事的重要。”
林尽染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阿史那王子现今做出的妥协,自是出于对部落权柄的忧虞。然日后一旦楚帝驾崩消息传到突厥人耳中,势必会趁机南下,届时阿史那步利设的生死存亡似乎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而今突厥王子既已按捺不住,提出与楚国合谋,先前的怀柔政策也好,还是当下以夷制夷的策略也罢,其最终目的无非是要维续北境的平和。若能借机收服东突厥的几个部落,自是更令人欣悦。
“太子殿下目前是何状况?”
楚帝眸色深远,语调有些低沉,“禁军按照你的吩咐,定时松缓承琰臂上布条。毒气虽未全然流散,不过······”
林尽染闻言,推断道,“刺客若是从荆峪沟攀爬至北原,恐已潜伏在密林多日。箭镞上淬毒虽屡见不鲜,可若是要保证箭头毒性不散,需得定期补涂。故此,刺客的箭箙或是身上应会存带毒汁。陛下不妨命人先去搜寻一遍,兴许会有线索。”
言毕,他的目光不由地觑向宋韫初,若论嗅闻辨别气味,天下恐无人能及得过这位。
“你看本姑娘作甚?”宋韫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撇撇嘴,神色略有不耐道,“罢了罢了!只当是还皇帝陛下一份人情。本姑娘有言在先,若是太医自己没本事,休要再烦本姑娘出手。”
“有劳宋姑娘!”
宋韫初心底憋着闷气,临出帐时‘恶狠狠’地朝林尽染扮了个鬼脸,显然对他的算计颇为不满。
不过,此间从未要求她出手救治,也不算是违背当日所言。
然则,林尽染对此次刺杀确有其他看法。
毒箭在中原王朝和边疆部族之间并不鲜见,但通常不会大规模地使用,多是用在暗杀或是防御工事辅助。很显然,这支刺客小队有些类似于后世的特种作战、执行暗杀任务。兼之毒箭起源于西南和岭南等少数民族。
以上种种不得不让林尽染生疑,这拨刺客恐与任来风和淑贵妃脱不开干系。且他判断,楚帝或许也大抵判断出刺客的来历,只是碍于没有实证。
诚然,若是换一个角度思考,皇帝陛下若是对太子心存不满,而对日后的新君掌权心存忧虞,这会否才是他急于收回军权的原因?
毕竟皇后或与旧案攸关,如若东窗事发,皇室未免落人话柄,且又招惹李氏一族不满。与此同时皇帝陛下又不愿将皇位传于二皇子,假若坐实淑贵妃有谋害储君之嫌,转嫁琅琊王氏与南海赵氏之间的矛盾,也不失为一条良策。
况且,猎场的守卫是否严苛,全凭陛下一句话。纵是这拨刺客再怎么小心翼翼,若是禁军加强巡检,也未必不能提前揪出他们。
林尽染微微垂下眼帘,喃喃道,“直到现在,陛下还不肯显露后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