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的书房,沉水香的气息浓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压在心头,却压不住沈怀信眉宇间那团越拧越紧的阴云。
案头摊开的,是几份京畿卫戍将领异动的密报,墨点洇透纸背,如同他此刻焦灼的心绪。
朝堂之上,关于他“私结边将”、“暗通异国”、“谋害手足”、“结交质子”的流言,已如附骨之疽,悄然扩散。
他指尖烦躁地敲击着紫檀桌面,试图从那微不可察的震动中,理清这无形罗网的脉络。
突然,前院陡然炸开喧嚣,如同冰锥,扎破了这紧绷的死寂。
“林姐姐!你这是何意?!”
一声清越却刻意拔高的娇叱,裹挟着瓷器碎裂的刺耳锐响,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沉寂的王府后院炸开!
那声音张扬、跋扈,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穿透层层庭院,直直灌入沈怀信耳中。
沈怀信执笔的手猛地一顿,饱蘸浓墨的笔尖无意识戳在奏报上,留下一团狰狞的墨污。
他低下头,忍不住拧了拧眉心,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流光的声音,听位置,是来自王妃林氏所居的漱玉轩。
他再顾不得朝堂上的琐碎杂事,推开面前碍事的案牍,起身大步流星跨出书房去为流光撑腰。
也许这就是成婚之后幸福的烦恼,三个女人一台戏,他后院没有三个女人,但有一个人能当五个人的女人,那就是尤爱搞事情的流光。
他苦笑着,循着那刺耳的声响,疾步穿过回廊。
漱玉轩庭院内,灯火煌煌,亮如白昼,映照着满地的狼藉。
王妃林氏一身素雅的水蓝色素罗常服,立于正房阶前,身姿依旧挺拔如修竹,只是那素来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此刻正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怒与难以置信。
她刚从宫中回来,正欲更衣,此刻鬓发微松,一支素银簪斜斜欲坠,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闯入惊扰。
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白玉盏片和深褐色的茶汤,污迹蜿蜒,浸染了光洁如镜的青石板。浓烈的茶香混合着药草残余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而引发这一切的源头——侧妃流光,正立于院中。
她今夜一改往日清冷,竟穿了一身极其耀眼的银朱色云锦宫装。
那锦缎在灯火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行走间华彩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在这素雅庭院里刺目得令人心惊!
流光发髻间簪了一支赤金点翠衔珠九尾凤钗,凤喙垂下的珠络细密如瀑,随着她微微扬起的下颌轻轻晃动,映着她那张清冷如雪、此刻却刻意堆砌着委屈与挑衅的脸庞。
更刺目的是,她纤细的腰间,悬着一枚通体莹润、龙纹盘绕的羊脂白玉佩。
那是沈怀信去年生辰时,藩国进贡的贡品,仅此一枚,象征着无上的宠爱。
此刻被她堂而皇之地悬在腰间,招摇过市。
林氏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玉佩上,指尖捏着方才被撞落、此刻还沾着茶渍的银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刚处理完宫中繁冗事务,身心俱疲,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挑衅弄得措手不及,一股被冒犯的怒火与难言的疲惫交织在胸中。
流光像是没看见林若依眼中的惊怒,声音清越依旧,却刻意拔高了调子,带着一种被“折辱”的尖利,足以让院墙外路过的仆役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过是听闻姐姐刚从宫中回来,定是乏了,好心送来一盏新得的‘安神茶’,姐姐不喜便罢,何故当众打翻茶盏,如此羞辱于我?”
她刻意停顿,美目如丝,在林若依苍白的脸上流连刮过。
“莫非……是嫌妹妹这身衣裳、这支钗、这块玉……碍了姐姐的眼,僭越了侧妃的位置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染着蔻丹的指尖,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轻轻拨弄着腰间那枚莹润的龙纹玉佩。
银朱锦缎的华光与玉佩的温润交相辉映,将她整个人衬托得愈发张扬夺目,那逾制的凤钗更是如同无声的宣言。
林氏的身体在流光拨弄玉佩的动作下,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那“僭越”二字,如同裹着蜜糖的毒针。
深深的疲惫感混合着被刻意撩拨的怒火,让她声音努力维持的平稳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叶妹妹言重了。本宫身体无恙,无需汤药。妹妹好意,心领了。”
她的目光如寒冰,掠过那身刺目的银朱、那支逾制的九尾凤钗,最终死死钉在那枚龙纹玉佩上,一字一句,清晰如冰珠砸落。
“只是妹妹这身装扮、这凤钗、这玉佩……无一不逾制!无一不僭越!这府中规矩,莫非在妹妹眼中,形同虚设?!”
“规矩?僭越?” 流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又带着浓浓挑衅的弧度。
她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一步,逼近林氏,那银朱色的袍袖几乎要拂到林氏素雅的衣袂,姿态嚣张至极!
“姐姐张口闭口规矩体统,好生无趣!殿下喜欢看我穿这颜色,喜欢我戴这钗,喜欢我佩这玉!我不过是顺着殿下的心意罢了!怎么?”
她微微歪头,眼神里一派天真无邪,“姐姐这是……在质疑殿下的眼光?还是在妒忌殿下……偏爱我?!”
“偏爱”二字,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林氏脸上!更刺痛了她连日操劳后疲惫不堪的神经!
沈怀信的身影,恰在此时出现在月洞门口。
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地上狼藉的茶盏碎片,林氏强自压抑却因愤怒和疲惫而微微颤抖的身影,以及流光那身灼目的银朱、头上的流金九尾凤钗、腰间招摇的龙纹玉佩,和她咄咄逼人、近乎指着王妃鼻子质问“妒忌”的嚣张姿态!
朝堂的党政谏言如同跗骨之蛆,让他烦闷无处施展。
此时此刻,家宅内院的争宠戏份,他幼年在宫中看过那么多,本该恼怒厌弃的。
可是另一种更为隐秘、更为滚烫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而上,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这是一丝奇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原来被人喜欢被人争抢被人在乎竟是这种感觉。
他不讨厌,反而奇异的有些喜欢。
一贯清冷不喜交际的流光,有一天竟也会为他盛装绽放艳艳。
他知道,她心里是有他的吧。
这浓烈的、为他而生的占有欲和嫉妒心,如同一剂强力的迷药,点燃了他心底某种近乎病态的虚荣与满足。
凡他所求已尽皆在握,朝中的权势,爱人的心意。他会踏着别人的尸骸一步步走到最高处,也许有一天,这尸骸中也会有他父皇,但谁在乎。
最高处是断情绝爱的。
“够了。”沈怀信淡淡开口,打破了这紧绷到极点的气氛。
“流光不懂规矩,还望王妃多多担待。她没有冒犯王妃的僭越之意,在她眼中不过是穿件鲜亮衣裳,戴支漂亮钗子,她喜欢便戴了。王妃不喜欢,直说便是,当众摔盏泼茶,怕是不妥。”
流光故作张扬的模样,好似一只奶猫张牙舞爪挥舞小爪子。
沈怀信看着流光的眼睛,顺着她的心意,将所有过错扣在林氏头上,将流光的挑衅跋扈轻描淡写为“穿件鲜亮衣裳,戴支钗子”,仿佛那逾制的凤钗和玉佩只是无伤大雅的点缀。
提点完林氏,沈怀信无奈的走近流光,看着她低声道。
“故意争宠,捻酸使小性,现在这样,满意了吧?消停些吧,我的小姑奶奶。”
从沈怀信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真正的责备,反而更像是对“心爱之物”的一点“小埋怨”,一种对这场因他而起的“争宠”闹剧的默许与享受。
到了他这个位置,不拒绝便是一种纵容。
她的一切都是他给予的,也是他愿意的,旁人言语,理他作甚?
他走上前一步,状似不经意地,用指尖轻轻拂过流光腰间那枚招摇的龙纹玉佩,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在确认他的所有权。
沈怀信嘴角勾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足的弧度。
“殿下~”流光伸手握住沈怀信的袖子,轻轻晃了晃,“妾身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因为后宅小事惊扰殿下,妾身真是罪该万死~”
虽是道歉,却更像以退为进的撒娇。
“行了,别得了便宜再卖乖了,前朝事忙,你和王妃好好相处。”
“妾身知道啦。”
哄走了沈怀信,流光冰冷的眼神转移到了林若依身上,她向前两步,手指漫不经心的抚上腰间的龙纹玉佩。
“你争不过我的。我陪了他七年,见证了他全部的少年时光。你与他,入府之后见了有七面吗?”
林若依冷冷开口,“宠妃的位置,我没想和你争。”
流光忍不住挑眉,“你现在还觉得我和你争的是宠妃的位置?真可爱。”
林若依忍不住皱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宠妃还不够?你若不满足于现在的地位,那你就是我的敌人了。”
“你错了。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整个府里只有我不是你的敌人。
你以为王妃的位置是我想要吗?你以为咱们的信王不想把这个位置推给我吗?
有的人口蜜腹剑,嘴上甜言蜜语,背地里扎你刀子。我这个人坦荡荡,面上不愿扎刀子,背地里也不会扎刀子。”
“你是说殿下想废了我?”林若依忍不住冷哼一声,“你有证据吗?口一张便要别人信你的挑拨离间,你的招数也太廉价了。”
“信与不信在你。我说的不是现在,现在你还是王妃,但是等到信王殿下登位,想要狡兔死走狗烹的那一刻就不一定了。”
流光点到即止,转身施施然的离开,挑拨离间也是有分寸的,多一步太急切,退一步力道又不够,现在这样,刚刚好。
要把林氏一族拉入自己麾下不算易事,但也并非毫无可能。
这个破绽是沈怀信自己卖出来的,那就不怪她稍加利用,添油加醋了。
庭院里,只剩下林若依一人,对着满地狼藉和一盏盏冰冷刺目的灯火,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属于龙涎香的、沈怀信方才靠近流光时留下的气息。
夜风吹过,卷起她素雅的衣袂,带来刺骨的寒意。
沈怀信刚刚的那些话,如同魔咒,一遍遍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地上自己那支被茶渍污损、跌落尘埃的素银簪,又想起流光腰间那枚被沈怀信指尖拂过、依旧招摇的龙纹玉佩。
一股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悲凉,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这不仅仅是羞辱,更是一种彻骨的认知——她的愤怒,她的委屈,她身为王妃的尊严,在沈怀信眼中,不过是他享受流光“争宠”、证明自己被爱着的……一出戏码!
她甚至,连愤怒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她挺直了早已僵硬麻木的脊背,没有再看那狼藉的地面,也没有再看沈怀信和流光离去的方向。
她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上,走回那象征着王妃尊荣、此刻却比冰窟更寒冷的漱玉轩正房。
门扉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重的闷响。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落在地。
手中那支沾着茶渍的素银簪,“啪嗒”一声,被她生生折断。
断裂处尖锐的茬口,深深刺入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头那被彻底碾碎的万分之一。
她不在乎恩宠,不在乎爱情,可是王妃这个位置,连这个她唯一在乎的尊位,他都要夺去吗?
他就爱流光爱到这种程度,连向上走的后路都替她铺好了...刀子和算计冲外人,情意和恩宠冲自己人。
好好好,他可千万别后悔。
林若依不愿相信,可是有时候,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再不信就是自欺欺人了。
信王不在乎流光摆在明面上的僭越,是宠爱,还是他确实存着扶母族后辈坐上后位的心思?
他是会履行契约,让自己做皇后,还是兔死狗烹,秋后清算?
林若依不敢赌。她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嫁给大皇子这步也许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