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帮总舵,前厅。
檀香袅袅,气氛却沉凝如水。
主位之上,秦是非端坐如山,手中铁胆无声地匀速转动,光泽内蕴。
二当家孙杵坐在邻座,肩甲处还缠着绷带,目光低垂,看不出情绪。
江书画坐在下首,眼神闪烁,带着探究。
客位上,秦昊与梁辅升分坐。
秦昊端着青瓷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瓷壁,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厅堂内精雕细琢的梁柱和昂贵的陈设,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梁辅升则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入定。
秦是非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打破了沉寂:“寒舍鄙陋,让秦大人见笑了。”
秦昊放下茶盏,抬眼看向秦是非,嘴角也牵起一丝浅淡的弧度,声音平稳无波:“秦二爷若说这里鄙陋,那本官的县衙,岂不是成了难民营?不如你我换换?”
这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房间里的空气骤然一紧。
孙杵低垂的眼帘猛地抬起,精光一闪。
江书画脸上的笑容僵住。
梁辅升也微微侧目,看向秦昊。
秦是非脸上的笑意未减,但手中匀速转动的铁胆却极其细微地停滞了一瞬。
眼神锐利如鹰,瞬间锁定了秦昊的脸庞,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分辨出这是秦昊真心试探还是无心之语。
随后朗声一笑,声音洪亮:“大人说笑了。县衙乃朝廷法度之地,庄严肃穆,岂是我这江湖草莽之地可比?在下万万不敢僭越。”
秦昊神色不变,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哦?是吗?本官倒是觉得此地富丽堂皇,气象不凡,远胜县衙的清冷。”
他语气平淡,却将“富丽堂皇”、“气象不凡”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目光再次扫过厅堂,意有所指。
秦是非眼中冷意一闪而逝,随即笑容更深,却不再接这暗藏机锋的话茬:“大人此来,不应该是为了城北那片盐碱地吗?”
秦昊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动作从容:“是又如何?”
“在下心意不变。”秦是非身体微微前倾,态度诚恳:“若大人需要,那片地,在下愿双手奉上,助大人成就千秋伟业!”
秦昊放下茶盏,目光直视秦是非:“价值数十万两白银的土地,二爷说送便送,这份豪气,本官佩服。只是……”
他话锋微转眯着眼道:“二爷所求为何?不妨直言。”
秦是非知道铺垫已足,也不再绕弯,脸上笑容收敛几分,面色郑重:“大人快人快语。在下听闻,大人初临武宁时,曾提出过一个‘股份’之法,意为广纳贤才,共襄盛举?”
秦昊眼神微凝,面上不动声色:“二爷耳目灵通,想不到连这个都知道。”
“大人过誉。”秦是非神色坦然:“在下只是觉得,大人欲在淇县再创武宁之盛,何须舍近求远?淇县现成的助力,大人莫非视而不见?”
“二爷的意思是……”
秦昊身体微微后靠,双目渐渐眯起。
秦是非直视秦昊,一字一句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想与大人合作,共同开发这永安新区!”
此言一出,厅内落针可闻。
不仅秦昊目光骤然锐利如刀盯着秦是非,梁辅升也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疑。
江书画更是直接失态,手中的茶盏盖子“叮”一声轻响,碰在杯沿上。
孙杵虽仍面无表情,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微微泛白。
显然,这个决定,就连他们也不知道。
秦昊的视线如同实质,紧紧锁住秦是非,试图看穿他平静表情下的真实意图。
秦是非坦然回视,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野心与自信。
沉默片刻,秦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二爷怎知本官欲寻求合作,且愿意让出股份?”
他语气平稳,但每个字都分量十足。
秦是非身体重新靠回椅背,手中铁胆恢复匀速转动,发出低沉规律的“呼啦”声,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大人欲速成新区。除却此道,还有更便捷、更稳妥的路可走吗?”
这话虽无“威胁”二字,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已是不言而喻。
秦昊下颌线条微微绷紧,眼神更冷:“二爷此言,似乎笃定本官别无选择?”
秦是非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非也。在下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放眼淇县,论财力、物力、人力,能助大人一臂之力者,舍我其谁?”
梁辅升脸色沉了下来,沉声道:“二爷未免太过自信了。”
秦是非并未理会梁辅升,目光始终锁在秦昊脸上。
厅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秦昊的手指在紫檀木椅扶手上无意识地轻点了几下,片刻后这才打破沉默,声音听不出喜怒:“若本官有意合作,二爷欲以那块盐碱地,换取新区几成股份?”
秦是非眼中精光一闪,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不多,五成即可。”
秦昊瞳孔深处猛地一缩,面上却只是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质疑”:“五成?二爷可知本官规划的新区是何等规模?投入又是何等巨大?区区一块盐碱地,估值五十万两,便要换取半壁江山?”
秦是非似乎早有所料,笑容不变,铁胆转动依旧平稳:“仅凭那块地自然不够分量。但若加上我漕帮上下十万弟兄的倾力相助呢?”
此话说出,厅内的空气仿佛又沉重了几分。
秦昊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深深地看着秦是非,目光深邃。
“若本官……不答应呢?”
秦是非似乎早已备好答案,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大人非寻常官员,在下深知强求不得。作为诚意,除了那五十万两的地,在下还可将淇县一半的收益,拱手相让,与大人共享!”
“什么?!”
这一次,连秦昊也无法完全掩饰内心的震动,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梁辅升更是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秦是非。
江书画惊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孙杵虽极力控制,但眼中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再也无法隐藏。
秦是非抛出的,不仅是淇县一半的利润,且不说其丰厚程度,这可是代表着他在淇县统治根基的一半!
这意味着他将自己庞大的地下网络、人脉资源、甚至部分控制权,作为了合作的筹码。
有了漕帮的全力保驾护航,新区的建设阻力将降至最低,秦昊在淇县的根基也将瞬间稳固。
这已不是简单的合作,而是深度的利益捆绑,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江书画和孙杵的震惊,在于他们从未想过秦是非会下如此血本,将漕帮的命运如此紧密地与新来的知县绑定。
秦昊和梁辅升的震动,则在于这条件优厚得近乎梦幻,完全超出了“谈判”的范畴,更像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豪赌。
秦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条件,从短期看,几乎是无法拒绝的。
它能解决秦昊当前面临的所有棘手问题——资金、人力、地方阻力,让他能迅速打开局面。
代价是,他将彻底与秦是非捆绑在一起,成为利益共同体。
他缓缓站起身,并未说话,只是背负双手,眉头紧锁,在铺着木板的光洁厅堂内缓缓踱步。
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随着他的步伐移动。
唯有秦是非手中的铁胆,依旧保持着那令人心悸的匀速转动,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呼啦”声。
良久,秦昊在厅堂中央停下脚步,转身面向秦是非,眼神深邃如海:“秦二爷的提议……事关重大,本官需仔细斟酌,权衡利弊,方可决断。”
秦是非脸上重新浮现出和煦的笑容:“理当如此。在下静候大人佳音。”
秦昊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甚至未及告辞,便转身大步向厅外走去。
梁辅升紧随其后。
秦是非亲自送至门外,态度恭谨。
待秦昊的身影消失在庭院深处,江书画再也按捺不住,快步走到秦是非身边,压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和急切:“二爷!您当真要与他如此深度合作?这代价……是否太大了?”
他无法理解秦是非为何如此孤注一掷。
秦是非负手而立,望着秦昊消失的方向,手中铁胆依旧匀速转动,脸上波澜不惊,只淡淡反问:“你不是说,秦昊此人难以寻常手段收服么?”
江书画语塞:“可是……”
秦是非目光深远,声音低沉却带着心怀天下的力量:“把胸襟与气魄打开,眼光放长远一些!难道我秦是非,就只能困守在这淇县一隅之地?”
江书画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秦是非的意图:“二爷……您是看中了秦昊的身份和他背后的……永安?”
秦是非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笑意:“现在,你还觉得这代价,大吗?”
他并未直接回答,但答案已不言而喻。
若能借秦昊的关系,进入永安,别说半个淇县,就是整个漕帮压上去,也未必不值得一搏!
问题只在于,秦昊是否愿意带上他。
江书画彻底呆住,眼神从震惊转为狂热的思索。
原本他还觉得是秦昊占了莫大便宜,现在来看秦是非有没有合作的资格还不一定!
“二爷的心胸气度,在下自愧不如!”
他的声音里含着由衷的敬服。
不说其他,单就是这种魄力,世上又能有几人拥有?
一旁的孙杵,嘴唇动了动,看着秦昊消失的方向,皱眉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嘴唇动了动,眼底闪过惊疑和一丝淡淡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