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皮白净。
一对醒目的八字眉下,嵌着双狭长冷冽的丹凤眼,鼻梁高挺笔直,嘴唇宽厚。
身高足有七尺开外,体型魁梧健。
一身华贵的锦缎长袍,腰束镶玉缎带,步履沉稳,气度从容。
左手中缓缓盘动着百年阴沉木磨制的一对铁胆,色泽沉黑如墨,隐隐泛着幽光,发出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呼啦…呼啦…”声。
这副模样,乍看之下,既有赳赳武夫的凛凛威风,又似富甲一方的敦厚员外。
此人,正是这淇县的真正主宰,漕帮大当家——秦是非。
江书画立刻疾步上前,躬身抱拳,姿态放得极低:“二爷!”
声音带着由衷的敬畏。
秦是非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嗯”,算是回应,目光扫过江书画,未作停留,径直步入客厅。
落座主位那张铺着完整雪豹皮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秦是非舒适地后靠,左手铁胆的滚动声陡然低沉浑厚了几分,如闷雷在掌心滚动。
四名姿容俏丽、低眉顺目的侍女无声上前,两人为其捏肩,两人轻捶腿弯。
厅内侍立的黑衣壮汉气息更加沉凝,如同雕塑。
“你此次过来,所为何事?”
秦是非眼皮微抬,目光落在江书画身上,声音平淡无波,右手端起青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
江书画连忙拱手,斟酌着说道:“回二爷,收到线报,今日那秦昊,会带齐衙役,前往城北盐碱地‘考察’。”
“哦?” 秦是非掌中铁胆的滚动声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神色依旧淡然:“那片废地,九成九已在你我掌中,他去便去,有何可虑?”
江书画深吸一口气,眉宇间难掩忧色:“属下是怕……怕那秦昊看出端倪,另起炉灶,不征用那块地,那我们前期投入的银钱,岂非……尽付东流?”
“呵——” 秦是非唇边逸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一丝嘲弄:“淇县弹丸之地,能容下他那‘新区’的,除了那片盐碱滩,还能有什么地方?”
“二爷明鉴!” 江书画连忙附和,但仍谨慎道:“话虽如此,但这秦昊行事诡谲,从不肯吃亏。属下心中……实在难安!”
“那你的意思呢?就此收手?” 秦是非嗤笑一声,丹凤眼中寒光一闪:“你可知此刻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块‘肥肉’?不怕告诉你,这些时日拿着银票求我卖地契的人,能从这厅里排到城北!只要你江书画那份肯放手,我保你顷刻间赚得盆满钵满!”
江书画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赔笑:“二爷误会了,属下并非想撤。只是这泼天的富贵,终究系于秦昊一念之间,倘若他……”
“你怕了?” 秦是非直接截断他的话,语气转冷:“若是这样,把你那份地契,折价卖与我便是!”
他目光如电,直刺江书画。
“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江书画被那目光逼得心头一紧,额头渗出细汗。
“那你究竟是何意?” 秦是非身体微微前倾,铁胆滚动声骤然加重:“那片破落户搭的棚子,值几个钱?关键在地价!即便秦昊最终不用,我们亦可趁此东风,将地价炒热!届时转手一卖,何愁不能大赚特赚?”
江书画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在秦是非那沉凝如山的威压下,将满腹的疑虑咽了回去。
“你的顾虑,我岂不知?” 秦是非靠回椅背,铁胆声复归低沉,语气也缓和了些:“此事的关键就在那秦昊身上。此人,你我皆知,钱财美色,似乎都难动其心……”
“正是!此人油盐不进,我们无从下手啊!” 江书画连忙接话:“若果不能将他拉入我们同一阵线,那盐碱地不过是无根浮萍……”
“油盐不进?” 秦是非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缓缓摇头:“江老弟,你还是太年轻了。这世上,岂有收买不了的人?只看价码是否足够动其心魄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虚空,嘴角挂着洞察秋毫的不屑:“譬如……将那片盐碱地,白送与他如何?或者将这整个淇县商道的利润,分他一半如何?”
江书画闻言,瞳孔猛地收缩,失声道:“二爷!这……”
“莫急,只是打个比方。” 秦是非摆摆手,脸上浮现出掌控一切的自信与笃定:“人心如秤,总有能压垮他的砝码。关键在于,我们敢不敢下注,敢不敢赌他的胃口究竟有多大!”
江书画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只能深深一揖,心悦诚服道:“二爷深谋远虑,心胸气魄非属下所能及!”
秦是非随意摆摆手,目光落回江书画身上:“你今日前来,就只为了此事?”
江书画踌躇片刻,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事,想聆听二爷高见。”
“讲。”
“今日县衙张贴的那份灾民告示……二爷想必已知晓?”
“嗯,两千流民将至,闹得满城风雨。”
秦是非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属下想请教二爷,对此……我等该如何应对?是否……还是静观其变?”
“两千张嘴,于我淇县粮仓而言,九牛一毛。” 秦是非眼皮都未抬,铁胆滚动声平稳依旧:“不值一提。静观其变,足矣。”
江书画眼中精光一闪,压低声音道:“二爷明断!只是……属下收到风声,那‘同庆楼’的方锦云,似乎撺掇着她舅父马长风,已在暗中悄然收粮了!”
“鼠目寸光!” 秦是非冷哼一声,铁胆声骤停,厅内瞬间一静:“让他们收去!淇县别的没有,粮食有的是!两千人?就算敞开了吃,又能吃下几粒米?能赚几个钱?”
江书画神色明显一松:“是!二爷高瞻远瞩,是属下多虑了!”
恰在此时,一名黑衣汉子引着一位粮行掌柜打扮的中年人快步走入。
掌柜躬身禀报:“二爷,有客上门。自称金陵粮商,欲大批收购粮食,有多少要多少,出价……比行市高一成,属下不敢做主,请二爷定夺!”
秦是非掌中铁蛋的滚动声再次顿住。
他狭长的丹凤眼微微抬起,掠过一丝精芒:“金陵来的?有多少要多少?”
他沉吟片刻,眼皮微合,铁胆声复起:“听闻前段时间金陵发了水灾?”
“正是!灾情颇重!” 江书画连忙应和。
秦是非目光转向掌柜:“库中能动用的存粮,有多少?”
掌柜恭敬答道:“除去各店门面日常所需,库内可调之粮,约二十万石。”
“嗯。” 秦是非略一颔首,铁胆在掌心悠悠转动:“卖他五万石。价格,就依他所言。”
“是!” 掌柜应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秦是非嘴角勾起一抹深沉的笑意:“看紧他们。若这批粮食真被他们运出了淇县城门……”
他眼中寒光一闪:“明日,再提价两成,卖他十万石!”
“属下明白!”
掌柜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秦是非放下茶盏,手扶紫檀扶手,缓缓起身。
高大的身躯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走吧。” 他淡淡道。
江书画一愣,连忙跟着站起:“二爷要去何处?”
秦是非负手而立,目光似乎穿透了厅堂的墙壁,望向城北方向:“贵客既已登门‘考察’,身为此地主人,岂有不露面之理?”
江书画瞬间恍然,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喜色:“二爷可是要去城北盐碱地?属下愿为前驱!”
秦是非未置可否,只是迈开沉稳的步伐,大步流星向厅外走去。
江书画连忙小步快趋,紧紧跟上。
随着秦是非一声令下,整个淇水县及周边,那张由漕帮暗中织就、庞大而精密的粮行网络,仿佛接到了无形的指令,诡异地陷入了沉寂。
各大粮行掌柜眼观鼻,鼻观心,对市面上悄然涌动的暗流视若无睹。
然而,底层嗅觉灵敏的小粮商们,却从弥漫全城的恐慌气息和零星高出的收购价中,嗅到了发财的契机。
他们试探性地挂出稍高的收粮牌,小心翼翼地抬高米铺的零售价,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不断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涟漪,粮价终于躁动不安地开始小步攀升。
随着幕后一股有力的资金横扫了各大粮行,粮价突然间由200文一石,一下子涨到了220文。
但就在这微涨的势头初露端倪之时,各大粮行的仓库门大开,粮车络绎不绝地送了过来。
那些囤积居奇的小粮商,愕然发现自己抬高的价格瞬间被淹没在汹涌的粮潮之下。
粮价瞬间又开始往下跌,在有心商家的控制下,最终稳定在了210文上下。
因为恐慌抢购的百姓们,抱着高价买来的粮袋,看着市面粮价非但没飞涨,反而稳中有降,再掂量掂量自己手中多花的冤枉钱,一个个捶胸顿足,后悔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