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阴郁如铅。
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沉沉地压在头顶,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仿佛一块烧红的生铁,炙烤着每一寸街巷,蒸腾起一片令人心焦的燥热。
天光初透,沉闷的铜锣声便“哐哐”地敲破了黎明的寂静。
衙役们将醒目的告示重重拍在城门、菜市口、坊间最显眼的墙面上。
人群如蚁,迅速汇聚,识字的先生被推搡到前排,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念道:
“兹因邻境灾荒肆虐,饥民万千将循路来投。本县秉承朝廷仁德,恪守恤民之责,已开仓备粮、广设粥厂,力保流民不至饿殍。
然灾患当前,需官民同心共济,共克时艰。特将相关事宜晓谕如下:
一、各坊里保甲长速查辖内空屋闲舍,凡愿腾房供灾民暂住者,官府按日补贴米粮;
二、市集商铺不得哄抬物价,米面柴薪需平价售卖,违者严惩不贷;
三、通晓医术者可至城隍庙衙署登记,共助疫病防治;
四、严禁欺凌流民,凡劫掠财物、寻衅滋事者,扭送官府从重论处。
本县已加急奏报朝廷,待赈银一到,即刻分济百姓。
望我邑乡民怀恻隐之心,行仁义之举,共筑守望相助之城……”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窘迫。
更添实感的是衙役们频繁出入县仓的身影,出来时个个眉头拧成了疙瘩,摇头叹气,脚步沉重。
这无声的佐证,瞬间点燃了城中的恐慌!
“听见没?灾民要来了!快!快去买粮!手慢就抢不着了!”
一个汉子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带着颤。
“慌啥?告示上白纸黑字写着官府开仓放粮哩!”
旁边有人试图安抚。
“你懂个屁!主簿衙门都烧成白地了!账本都没了影儿,新来的县太爷拿啥放粮?怕是粮仓里的耗子都饿得啃墙皮了!”
一个尖利的声音反驳,言之凿凿。
“烧的是账房,又不是粮仓……”
“蠢货!为啥偏赶在秦大人来之前烧账?不就是粮仓早他娘的空了嘛!我三舅姥爷就在衙门当差,亲口说的,粮仓里跑进去的耗子,活活饿死仨!”
谣言如同毒藤,疯狂蔓延。
“永安来的流民,跟蝗虫过境似的!等着瞧吧,明儿个米价就得蹿上天!”
“还愣着干啥?快走!去粮铺!能抢多少是多少!”
恐慌如野火燎原。
粮铺前迅速排起扭曲的长龙,伙计的吆喝声比平日高亢了几分,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得意。
然而,淇县真正盘踞一方的商贾们,却在这片恐慌中嗅到了异样的气息。
他们商路通达,耳目众多,除却永安府方向,并未听闻何处有大规模灾情。
告示上那刺眼的“饥民万千”,更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过有消息灵通的,确证了约莫两千余灾民正向淇县而来。
“两千人?”
一家商号后堂,一位山羊胡掌柜捻着稀疏的胡须,嗤笑出声,满脸不屑。
“咱淇县是什么地界?永安的粮仓!水陆的码头!两千张嘴?各家铺子指头缝里漏点渣子就够他们嚼裹了!值得县衙这般如临大敌?还‘饥民万千’?吓唬三岁娃娃呢?”
“依我看啊,”旁边一个绸缎商接口,语气带着幸灾乐祸的凉薄:“怕是那位新来的秦大人,真被烧成白地的主簿县衙吓破了胆儿!瞧瞧这告示写的,‘开仓备粮’?啧啧,冠冕堂皇,怕是想稳住咱们,别趁机抬价。嘿嘿,这点小把戏,糊弄谁呢?”
“哄抬物价?”一位膀大腰圆的粮商嗤之以鼻,大手一挥:“为这两千张嘴?老子至于吗?再者说了,”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狡黠:“谁知道那位秦大人是不是挖好了坑,就等哪个不开眼的往里跳,好来个‘查抄奸商,充盈府库’?”
“就是,粮食,咱有的是!平价卖就是不上他的当,看他能奈我何!”
漕帮,会客厅。
空气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躁。
江书画如同困在滚烫铁板上的蚂蚁,背负着双手,在空旷的厅堂里来回疾走,每一步都踏得人心头发紧。
桌上那杯上好的春茶,早已失了热气,澄碧的茶汤映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
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投向那扇通往幽深后院的月亮门。
“姐夫!不好了!”
杜修武那带着破音的惶急呼喊骤然撕裂了厅内的沉闷。
他带着潘豹,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气喘如牛。
江书画猛地刹住脚步,凌厉如刀的目光狠狠剜向杜修武,随即又警惕地扫过厅内垂手侍立的下人,从牙缝里挤出低沉的呵斥:“慌什么!天塌了不成?成何体统!”
他快步上前,攥住杜修武的胳膊,将他拖拽着扯出厅门,直奔庭院角落那处四面透风的凉亭。
潘豹也慌忙缩着脖子跟了过去。
凉亭里,江书画目光再次扫视四周,确认再无耳目,这才压着嗓子:“说!又出了什么事?”
杜修武胡乱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哭丧着脸:“辞呈……辞呈递上去了!可秦昊那狗官,他不批啊!”
“不批?!”江书画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你们不去衙门点卯不就行了,管他批不批干什么!”
“不行啊姐夫!”杜修武急得直跺脚:“那狗官撂下话了!三日之内,无故不到者,一律按渎职论处!轻则罢官夺职,重则……重则下狱问罪啊!”
“他敢!”
江书画猛地拔高嗓门,色厉内荏地咆哮一声,脖颈上青筋暴起。
然而,那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虚怯。
他烦躁地在狭小的凉亭里走了两圈,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嘶哑地问:“那些跟着你们一起递辞呈的吏员衙差呢?”
“都一样!全他妈不批!”杜修武眼中怨毒几乎要溢出来:“这还没完!衙门昨天就贴了告示,要在全城招募新衙役!这分明是要把咱们连根拔起,换他的人!可这狗东西为啥还要压着咱们不让走啊姐夫?”
为啥?老子也想知道为啥!
“狗日的秦昊!”江书画恨得咬牙切齿,他猛地吸了一口带着土腥气的凉风,强迫自己冷静:“现在想想也不能全撤!都走了,县衙就真成了他姓秦的了!我们连个通风报信的都没有!留下些根基深、嘴巴紧、会装傻充愣的!该干嘛干嘛,只当聋子瞎子哑巴!”
“可是……”杜修武的脸皱成了苦瓜:“秦昊那狗官要是再逼问我纵火案……我……我拿什么搪塞啊?”
“搪塞?!”江书画猛地转过身,阴鸷的目光狠狠钉在杜修武脸上:“找个该死的替死鬼顶上去,这点腌臜事都办不利索?我要你何用?!废物!”
杜修武被那目光刺得浑身一哆嗦,脖子下意识地缩紧,连声道:“是!是!属下明白!明白!”
“昨天衙门里,除了折腾那破票据和贴这催命告示,还有什么动静?秦昊人呢?”
江书画压着火气追问,声音虽低,寒意更甚。
“他……他和那个武卫国一大早就骑马出去了,说是……说是去街市上体察民情……”
杜修武眼神闪烁,声音虚得发飘。
“体察民情?”江书画猛地逼近一步,温热的呼吸带着怒意喷在他脸上:“我让你派得力的人,十二个时辰给我死死盯住他!钉死他!他去了哪条街?进了哪家铺子?见了哪个鬼?!”
“他……他们骑着快马,脚程……脚程忒快,我们的人……跟不上啊……”
杜修武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落,眼神慌乱地躲闪着。
“废物!一群没用的饭桶!”
江书画再也按捺不住,低吼一声,扬手欲打。
杜修武魁梧的身躯竟吓得猛地一缩脖子。
江书画的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最终狠狠一甩袖,胸膛剧烈起伏。
凉亭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半晌,江书画才缓过神,脸色铁青,声音冰冷:“还有呢?”
“有!有!”杜修武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就是那张灾民告示!姐夫,这可是天赐良机啊!咱们要不要趁机收拢些粮食,等那群饿鬼到了,狠狠赚上一笔……”
他声音谄媚,脸上挤出一丝贪婪的笑意。
“蠢货!”
江书画怒极反笑,那笑声尖锐刺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你这脑袋是让门挤了还是让驴踢了?!县库里要是空了,换做是你,你会先把灾民要来的消息敲锣打鼓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吗?!嗯?!”
杜修武被骂懵了,下意识地顺着话头道:“那……那肯定得先捂着,偷偷摸摸地买粮然后再……”
“对!”江书画眼中精光爆射:“再蠢的人,也知道先偷偷摸摸备足了粮,再发告示安抚人心!他秦昊倒好,粮仓空空如也,就敢先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你再看看那告示第二条写的什么?‘不得哄抬物价’!这他娘的就是个明晃晃的坑!等着哪个没脑子的蠢货往里跳!到时候,正好名正言顺地抄了你的家,夺了你的粮,去填他那无底洞!懂了吗?!猪脑子!”
江书画歇了口气继续喷:“据说这才灾民只有两千人,是两千人!有几张嘴能分到你头上?你能卖多少粮食?另外你也不想想,他秦昊至于被这两千多灾民吓成这样?”
杜修武浑身一激灵,越想越觉得江书画说的有理,冷汗瞬间冷汗浸透了内衫,后背一片冰凉。
他嘴唇哆嗦着,颤声道:“这狗官……好生歹毒!”
“在我和二爷商议出万全之策前,都给我夹紧尾巴做人!”江书画厉声警告,目光如刀扫过杜修武和潘豹:“管好你们的人!任何事,都不准擅作主张!听见没有?!滚!”
就在这时,月亮门方向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夹杂着轻微的环佩叮咚之音。
只见几名黑衣劲装、神情冷峻如铁的彪形壮汉率先踏出,紧接着是几位低眉顺目、步履轻盈的妙龄丫鬟。
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身影,从幽深的后院缓缓踱出。
江书画立刻对杜修武和潘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快滚!”
两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消失在院角。
江书画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襟,双手用力搓揉着僵硬的脸颊,直到嘴角硬生生向上扯出一个热情弧度,脸上堆起仿佛发自肺腑的灿烂笑容。
这才快步向那被簇拥的身影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