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贾裕这近乎无礼的质问,秦昊并未动怒,反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哦?贾老板何出此言?秦某愿闻其详。”
“唉!”贾裕重重叹了口气,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脸上满是痛心疾首:“大人,征收城北那片盐碱地,可是您亲自下的政令?”
秦昊目光微凝,坦然点头:“不错。”
“那大人……可曾亲自去那里看过?”
贾裕紧盯着秦昊,声音带着急切。
秦昊颔首,语气平淡:“昨日匆匆看过。贾老板指的,可是那些临时搭建的窝棚?”
“正是那些破烂棚户!”
贾裕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旁边茶几上的茶杯“哐当”一声脆响,茶水都溅了出来。
“大人啊!那些刁民,不,是那些背后使坏的东西,在那里搭窝棚、塞人进去,图的就是借您新区的东风,等着您征地时狠狠敲一笔竹杠!这心思本就够龌龊了!”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可您倒好!非但不压一压,反而下了一道告示,把那补偿标准顶得比天还高!这不是……这不是给他们火上浇油、往他们嘴里塞刀子让他们捅您吗?!”
他喘了口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您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吗?告示一出,城北那片鸟不拉屎的盐碱地,地价当场就翻了一倍!一夜之间,那破窝棚区,硬是多冒出来整整一倍!人,也塞进去一倍!就等着您去割肉呢!”
“哦?”秦昊眉梢微挑,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但脸上依旧沉静如水:“不仅地价翻倍,棚户和人口也翻倍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贾裕:“贾老板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这消息还未正式报到县衙,贾裕倒是先一步收到了消息。
“千真万确!”贾裕拳头紧握,指节捏得发白:“这群狗东西,不知从哪提前得了风声,说是会征用那片盐碱地,并且补偿极高,他们本就憋着坏水想坐地起价,您偏偏……唉!”
他又是重重一叹,语气充满了不解和惋惜。
秦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贾老板,这消息你是从何得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贾裕神色一滞,脸上那份痛心疾首的急切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和坦诚。
“实不相瞒,秦大人。今日邀您前来,正是为了此事。”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直视秦昊:“大人可是将那江书画赶出了县衙?”
秦昊一怔:“此事你也知道?”
“他在大人到任当天就宴请了淇县商会同盟的人,”贾裕点头,微微顿了顿:“而……在下也是淇县商会同盟的一员。”
“淇县商会同盟?”
秦昊眉头微蹙,这个名头,他还是首次听闻。
“不错。”贾裕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他看向秦昊,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说起来,这个同盟的成立,还跟秦大人您脱不开干系。”
秦昊眼中讶色更浓:“与我有关?”
贾裕苦笑一声:“因为这个所谓的‘商会同盟’,就是江书画那厮在半月前牵头搞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淇县的这些商户,共同进退,想方设法把您……赶出淇县!彻底搅黄您的新区建设!”
“赶我走?”秦昊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这对他们有何好处?”
“大人初来乍到,或不知淇县这潭水的深浅。”贾裕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几分凝重:“江书画与那漕帮的秦是非,早已将淇县视作禁脔,上下勾结,几乎一手遮天!本地那些大小商户,想在这里立足,哪个不得看他们的脸色,依附他们才能有口饭吃?这种情况下,他们岂会甘心让别人染指?”
秦昊缓缓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深邃:“原来如此。”
他忽地话锋一转,带着审视看向贾裕:“这么说,贾老板也是靠着依附他们?”
贾裕并未回避,坦然点头:“实不相瞒,主要是因为我经营着部分盐运生意,需要靠着他们给我盐票,没有他们点头,一点盐也拿不到。”
“原来如此。”
秦昊若有所思,他忽然想起马长风,却并未提及这个同盟。
随即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这个同盟可是囊括了淇县所有商人?”
“自然不是!”贾裕立刻摇头:“淇县毕竟是天子脚下,水再浑也有深浅。在此经营的商人,有扎根本地的,也有行商天下、只将淇县作为一处码头的过江龙。江书画和秦是非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顶多是控制着本地及与其利益深度捆绑的那些人。”
秦昊心中稍定。
“贾老板手中,可有这份同盟的名单?”
贾裕早有准备,毫不犹豫地从宽大的锦缎袍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双手奉上:“这便是同盟缔结的契书副本,大人请过目。”
秦昊接过,封皮上赫然是“淇县商会同盟”几个字。
翻开内页,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营造良好环境”、“维护商户利益”、“荣辱与共、共同进退”之类的套话。
关键在最后几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足有六十余众!
贾裕的名字,果然列在其中,而马长风的名字,不见踪影。
“呵,声势倒是不小!”
秦昊合上册子,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贾裕补充道:“名单上这些人,基本就是淇县本地与漕帮休戚与共的商人。他们控制着本地的盐田、漕运码头、水产渔获、青楼楚馆、戏院茶楼……几乎囊括了淇县最赚钱的行当。”
“掌握了这些,与掌握整个淇县,又有何异?”
秦昊语气森然。
贾裕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神色凝重:“的确是相差无几。”
“粮食呢?”秦昊追问,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淇县三地号称永安粮仓,这粮食命脉,如今握在谁手里?”
贾裕显然对此也了如指掌,立刻答道:“本地粮商确实掌控了淇县粮源的七成左右。但还有约三成,握在那些行商天下、以淇县为中转的大粮商手中。不过,”
他话锋一转,接着道:“本地粮商掌控的七成,大部分是要上缴朝廷的,真正能留在本地周转的余粮,其实与那些外地大粮商掌握的份额,相差并不悬殊。”
秦昊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这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些。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贾裕:“那么,贾老板可知,这些外地粮商之中,谁……较为可靠,或可为我所用?”
“大人,恕贾某直言,”贾裕轻笑道:“商人逐利,天性使然。‘可靠’二字,太过奢侈。区别只在于,收买的价码高低,合作的代价大小罢了。”
秦昊微微一怔,随即哈哈一笑:“哈哈!贾老板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
贾裕连忙拱手:“大人言重了!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人并不是看不透,而是心系大局,一时不察罢了。”
“嗯,贾老板说得是。”秦昊心情似乎好了不少,扬了扬手中的名册:“这份名单,秦某需誊抄一份,稍后奉还。”
“大人尽管拿去!”贾裕忙道:“此副本本就是为大人准备的,在下已另留一份。”
秦昊也不客气,直接将名册纳入袖中,正色道:“如此,多谢贾老板。这份情谊,本官记下了。”
他自称由“秦某”变为“本官”,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贾裕眼中喜色一闪而逝,态度愈发恭敬:“秦大人言重了,此乃贾某分内之事。家兄早有严命,让我全力襄助大人。”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继续道:“另有一事,还需提醒大人。”
“但说无妨。”
“淇县本地商人虽多有掣肘,但并非所有商人都站在对立面。还有许多人……尤其是一些以永安府城为根基的大商号,其实一直在观望,排队等着能与大人您合作的机会……”
贾裕说到这里,话语微顿,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秦昊锐利的视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
秦昊见状略一思索便知道了是怎么回事,直接点破:“这话,是令兄贾丰,托你转告的吧?”
贾裕身体一震,连忙站起躬身道:“大人明察秋毫!确……确是如此。不过……”
他有些忐忑,不知秦昊是否反感这种“传话”。
秦昊摆了摆手,语气平和:“无妨。永安府的商界翘楚,本就是本官欲结交的对象。令兄好意,秦某心领了。”
贾裕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其实家兄的意思,也是想提醒大人,永安府内有可用之力,只是他们……”
他斟酌着措辞继续道:“一则等着您的召见,二则……也是在观望,等着您真正掌控淇县三地。商人重利,更会审时度势。大势未定,是不敢轻易下注的。”
“呵呵呵……”秦昊闻言,忍不住哑然失笑:“原来如此!难怪本官在淇县折腾了几天,除了几位淇县的‘恶客’,永安那边正经想谈生意的却是一个未见!”
他站起身,负手踱至窗前,望着外面略显阴沉的天空,目光却穿透云层。
贾裕忙跟着站起,却是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片刻后,秦昊猛地转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且傲然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如金铁交鸣,砸在厅堂之中:
“好!既然都在等着看戏,那本官就让这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武卫国站在他身后,感受到那股骤然升腾、仿佛要撕裂一切的磅礴气势,心神俱震,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而贾裕瞬间眼睛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