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见梁辅升那边人声鼎沸,显然正为欠条之事焦头烂额,便不欲打扰,只让武卫国自去歇息,自己则径直转回了县衙后院的住处。
厨房里,冬梅正端着一木盆青菜淘洗,见他归来,脸上顿时绽开笑容,脆生生唤道:“姑爷!”
——虽秦昊早已开府建牙,她却总改不了这旧日称呼。
“排风呢?还未起身?”
秦昊随口问道,脚步未停。
冬梅却猛地放下木盆,几步抢到他身前,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姑爷!是大喜事!夫人……夫人她有喜了!”
“什么?”秦昊身形一顿,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待明白所指,心头猛地一跳:“排风?当真?何时的事?”
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向内院走去。
冬梅紧跟在后,语速飞快:“就是今日!姑爷您出门后,夫人说身子酸软无力,婢子瞧着不对,便自作主张请了大夫来。大夫一把脉就说,夫人已怀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一个月?!”
秦昊脚步倏地停住,惊愕回头,随即脸色一变。
昨夜……
他脑中轰然作响,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声音都绷紧了:“她……她现在怎么样,可有什么不妥?”
“没事没事,”冬梅连忙摆手:“大夫说了,夫人脉象强健,好得很呢!就是……就是总说身子酸乏,还特别……想吃肉。”
她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想吃肉?”
秦昊下意识重复,胃里却毫无征兆地一阵翻江倒海,恶心感直冲喉头。
孕吐……这反应竟转到自己身上了?
他强压下不适,心头后怕更甚:“她……她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夫人也是头一遭,又无甚特别不适,自然……自然没往那处想……”
冬梅小声解释。
“怪我!都怪我太过粗心!”
秦昊抬手,懊恼地在自己额角重重一敲。
想起昨夜种种,更是愧疚难当,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万幸是无事,倘若……
他不敢再想下去,推开房门。
屋内,排风正坐在窗边的桌旁,低头专注地绣着一块小小的布料。
午后的阳光斜斜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
她唇角微扬,眉宇间是秦昊许久未曾见过的恬静与满足,整个人都浸润在一种温柔的暖光里。
秦昊心头一热,几步上前,不由分说便将那绣绷从她手中轻轻抽走:“这些劳神费眼的活儿,就不要做了。你如今最要紧的是保重身子,万万不可劳累!”
排风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抬头望来。
四目相对,秦昊才发现她脸上那层惯常的冰霜竟已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新生的温润光泽,眸光清澈如水,带着一丝羞怯的柔意。
“你……都知道了?”
她轻声问,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嗯。”秦昊重重点头,满眼都是心疼与自责:“是我疏忽了……”
排风却微微摇头,第一次主动伸出手,掌心轻轻贴上他的脸颊。
那指尖带着微凉,动作却异常珍重。
她看着秦昊,眼中是纯粹的满足与欢喜:“无妨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秦昊立刻握住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神色无比郑重:“听我的,从今往后,这些针线杂事都交给冬梅。你需得静养,多歇息,不可再累着半分。”
排风被他严肃的模样逗得“噗嗤”一笑,迅速低下头去,耳根都红透了,声音细若蚊呐:“我……我只是想,亲手给我们的孩儿做双小鞋……”
那笑容真切而自然,带着初为人母的憧憬,全然不见了往日的拘谨与压抑。
一旁的冬梅忍不住接口:“是啊姑爷,我说奴婢代劳,夫人说什么也不肯呢。”
看着排风脸上这如释重负、发自内心的笑意,秦昊心头却蓦地一酸,像被细针扎了一下。
这份轻松与喜悦,如此珍贵,却也如此陌生,是秦昊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
若此刻是真情流露,那过去的她,又背负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沉重?
他起身,动作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暖:“你想做就做吧,只是千万……千万顾惜着自己。”
“嗯。”
排风温顺地依偎在他胸前,轻轻应了一声。
这难得的温情与释然,让秦昊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是真的高兴。
当即扬声对冬梅道:“好!冬梅,晚上置办一桌好菜!把梁大人、谢头儿他们都请来,今日……不醉不归!”
“是!婢子这就去办!”冬梅欢快地应下,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秦昊拉着排风的手,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桌上那未完成的绣活上:“我还不知道,你竟还有这种好手艺。”
“嗯,”排风唇边笑意犹存,目光柔和地看着那绣样:“以前……跟着小姐的时候,学过一些……”
话未说完,脸上的笑容突然像被寒风吹熄的烛火,骤然凝固、消失。
眼中的轻松与暖意顷刻间被一种深重的焦灼与惶恐取代,仿佛瞬间从暖春跌入冰窟。
秦昊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握在他掌中的那双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尖的温度也在迅速流失,变得冰凉。
他心中一凛,捧起她的双手,神色肃然:“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在他眼前,那个刚刚卸下心防、展露笑颜的排风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又变回了那个小心翼翼、被无形枷锁禁锢的女子,眼神里充满了惶恐不安与挣扎。
“小姐……”
她嘴唇翕动,声音几不可闻,脸色苍白如纸,无意识地蜷缩着被他握住的手指,仿佛想将自己藏起来。
秦昊的心感觉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窒息。
原来……
他方才的欣喜,竟是一场错觉。
那如释重负的笑意,并非心魔已除,而是被短暂的喜悦暂时压了下去。
杨婷芳的阴影,从未真正离开过她。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杨婷芳和排风都曾说过的那句话:“我就是排风,排风也是我;我就是小姐,小姐也是我。”
她的卑微,她的挣扎,或许从当年在武宁,就开始了。
她是杨婷芳的影子,是维系秦昊与杨家的纽带。
这份感情,从萌芽之初就带着原罪。
她觉得自己僭越了,窃取了本该属于小姐的东西。
所以,她对秦昊忽冷忽热,将真心层层包裹,那矛盾与煎熬深埋心底,连秦昊自己都未曾真正读懂。
直到她为秦昊挡下致命一击,直到她第一次换上罗裙……
此刻回想,那褪下劲装换上女装的瞬间,不正是她鼓足勇气,想要面对自己心意的证明吗?
可惜,那时的他,懵懂而迟钝。
静安寺外,濒死之际,她强撑着让他去找杨婷芳……
他以为是她对旧主的忠诚与不舍,是临终的托付。
却原来,那是她将满腔无法言说的爱恋与遗憾,寄托在了杨婷芳身上,希冀着那份感情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可惜他当时被杨婷芳的成见蒙蔽,只看到了表面。
就算是杨婷芳在排风坟前提醒,他仍然没有想通那句话深层的含义。
所以后来排风活了过来,第一时间就推开了秦昊。
在她的内心中,小姐在前,她在后。
这个观念根深蒂固。
所以,当排风奇迹生还,她第一时间推开了秦昊。
后来杨婷芳南征大理,秦昊随行。
他与杨婷芳冰释前嫌,结为夫妇,排风终于得以靠近,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可这身份,反而成了新的枷锁。
失去了武功傍身,她更加无所凭依。
秦昊待她的好,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愧疚的补偿?抑或……仅仅因为她是杨婷芳的影子?
一座由忠诚、卑微、恐惧和对杨婷芳的仰望共同筑成的高山,将她对秦昊炽热的爱意死死禁锢在冰冷的阴影之下!
她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不敢有半分僭越,不敢奢求半分独享的幸福。
直到今日,腹中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才让她短暂地冲破了枷锁,露出了片刻真心的欢喜。
可这份欢喜,终究还是被“小姐”二字轻易击碎!
这便是排风的心魔。
她还在惶恐,惶恐自己竟“抢”在了小姐前面……
巨大的愧疚如同海啸般席卷了秦昊!
原来他亏欠最深的,不是杨婷芳,而是眼前这个一直默默守护他、为他付出一切、却连爱他都不敢光明正大的女子!
是这份深沉而卑微的爱,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两行滚烫的热泪毫无预兆地从秦昊眼中涌出,他没有去擦,只是猛地将排风冰凉颤抖的身体更紧、更用力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懊悔、怜惜和迟来的顿悟,都透过这拥抱传递给她。
——可你终究不是她。
这句他曾固执坚守、用以区分两人的执念,此刻听来,竟是如此荒谬而讽刺!
自以为聪明的秦昊,此时才发觉,他根本就从未真正了解过杨婷芳和排风二人!
“排风,”他低下头,声音带着泪水的咸涩与沙哑,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地在她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你是你,她是她。我爱的是你——只是你。这份情意,与婷芳……与这世上任何其他人,都没有半分关系!”
排风的娇躯微微一颤,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当看清秦昊脸上的泪痕,看到他眼底的愧疚、心疼和无比清晰的、只属于她的爱意时……
长久以来筑在心头的坚冰,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积蓄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恐惧、卑微的爱恋和绝望的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排风紧紧抓住秦昊胸前的衣襟,将脸深深埋进他怀里,压抑了多年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襟。
她没有发出嚎啕,只是那无声的、剧烈颤抖的肩膀,诉说着她内心山崩地裂般的释放。
秦昊只是更紧地抱着她,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任由她的泪水浸透衣衫。
“你是我的妻子,排风。我秦昊此生,绝不负你。”
回应他的是排风略显瘦削抖动的肩膀。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两只追逐着的黄鹂突然从窗前掠过,飞上了不远处的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