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乐文小说!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高曦月度过了很好很好的后半生。

荣华富贵,福寿双全,亲友陪伴,儿女孝顺,子孙满堂,当真是晚景如春,任是谁都挑不出一个字儿的不好来。

三阿哥和五公主两个人都争着奉养额娘,连带着两人各自的孩子,乃至第三代都盼着玛嬷多留在自己家里,像模像样地争风吃醋起来。

这时候高曦月就会一边揽过来一个,笑呵呵地出来调停道:“亲王府和公主府紧挨着,共同的那栋楼墙上又是没有内门,玛嬷住在哪里,你们都日日在我跟前,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面坐在窗下的纯太嫔放下手中的针线,看着活泼的孩子们笑容慈爱。

淑慎长公主则放声哈哈笑着,拿着扇子指着高曦月乐道:“孩子们这是孝顺你呢,这样被争抢的烦恼,你是不是夜里睡着了都得乐醒?”

又对着孩子们佯做思考,故意道:“亲王府和公主府,选了哪个都委屈了另一个,那不如就让曦月来我的长公主府住吧,哪里都不偏心——”

当年三阿哥成婚开府时就将府邸位置选在了淑慎长公主的长公主府旁。后来璟妘的公主府又是紧挨着哥哥的,三座府邸就是连在了一块儿。

远嫁抚蒙又青年丧夫的淑慎长公主人到中年,在嫁女后终于得以过上了含饴弄孙的美满日子。后来随着先帝病逝,太妃出宫、璟妘下嫁,日子就过得更热闹了。

性子原就爽朗强韧的淑慎长公主如今更是笑口常开,年岁大了也照旧是个精神矍铄、爱说笑的老人家。她又在三人中年岁最长,家中也只有她能这样调侃高曦月了。

三阿哥的幼孙听了这话,就如乳燕投林一般扑到淑慎长公主怀里,腻在她怀里如幼犬一般仰着头,用湿漉漉的眼神央求地瞧着她,搂着她的脖子撒娇。

淑慎长公主就被他可爱得笑得喘不过气来,挨着她坐的苏绿筠就忙给她抚背,对高曦月笑道:“您被太后娘娘接进宫中小住的这些时日,孩子们都想您想狠了,如今是盼着一时都不肯放呢。”

人尽皆知,太后娘娘与慧贵太妃感情最笃,有什么好的都惦记着她。

因着慧贵太妃爱吃蜜柚,每年新进上的都最先送到她这里。每年去圆明园或承德避暑山庄消暑,太后娘娘也从不会忘记慧贵太妃。平日更是时不时接慧贵太妃进宫小住,两人说说话都是高兴的。

可慧贵太妃每次入宫都只往慈宁宫去,就是小住,那也是要么被太后娘娘留在慈宁宫共住,要么住去宁寿宫。

她从不往西六宫的方向去,也从未再去过她住了足足二十余年的咸福宫。

只有家里人才知道,她不敢去的不是咸福宫,而是与咸福宫毗邻而居的长春宫。

皇帝妃嫔不多,又极为孝顺,体贴太后娘娘和慧贵太妃的心思,并没让妃嫔住进长春宫。

长春宫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就如封存了一段记忆和时光一般,这倒是与皇帝同样无意再让人住进去的永寿宫不同。

永寿宫因为距离慈宁宫、养心殿最近,所以皇帝与太后商议过后,便将永寿宫设为宫中的筵宴场所,尤其用于在公主下嫁时宴请女眷。

头一个再次设宴自然就是璟妘大婚的时候,她是从慈宁宫出嫁,但宴席依旧摆在了她长大的地方。

而长春宫却因为封存着不好有他用,而就得有些尴尬了起来。

新帝登基,太妃们不是迁居寿康宫,就是被成年的儿子接到王府荣养,并没有还停留在东西六宫的道理——

东西六宫素来是皇帝的妃嫔的居所。

如今先帝元后依旧供奉于此,一切摆设依旧照旧,可算是怎么回事呢?

皇帝和太后自然不将这些风言风语放在眼里,高曦月却并不愿意如此。

她知晓这是嬿婉的好意,这样做是为了琅嬅,也是为着给她留一份念想。

可她却并不愿意让嬿婉和永琰为难,想来琅嬅也是不会愿意的。

长春宫的陈设将来总是要变的,皇上不会,将来难道等老一辈儿的人都走了,大阿哥登基后还会为了一个没见过的长辈留着长春宫么?

横竖长春宫的主人已经不在了,空留下摆设又有什么用?

与其将来让旁人挪动了长春宫的物件,将那份回忆拆得七零八落,倒不如她自己来,起码还能留存住那些重要的。

于是,长春宫一改陈设,旧日的物件有些送到了和敬与永琏处,给二人留一份念想,有些留在了嬿婉处做纪念,也有些不打紧的送回了内务府。

莲心想去守陵却被嬿婉劝住了,但她也不想再留在宫中,就被永琏接走奉养。

嬿婉让高曦月随意选物件带走,就是将整个内设都搬到璟宁的公主府也无妨,可高曦月并没点头。

搬到了公主府和搬到了内务府又有什么区别呢?放到哪里,都不再是记忆里的长春宫了。她想念的是活生生的人,就是被冷冰冰的物件围成一团,也捡不回记忆中的温度。

所以她只带走了一幅画。

与奉先殿供奉的皇后神像不同,画中人笑得温和端庄,却不像是木胎泥塑的菩萨,而有种活人的灵动劲儿,端秀也端秀得不死板。

她知晓嬿婉也念着这幅画,见着这画就如见到了琅嬅人一般,仿佛她就含着温和的笑意活生生站在自己跟前,宽和又慈爱地瞧着人一般。

只是她还是小小地自私了一把,带走了这画,一直携带在身边,日夜挂在自己的寝房之中。没事儿就和她说说话,唠唠家常,就像是那人还在她身边,等着随时在她讲渴了的时候递过水来一般。

嬿婉没有与她争,她也知道嬿婉不会与她争。毕竟这世上再没有旁人比嬿婉更懂得,懂得自己对琅嬅的爱恨。

只是在那之后,她就绕着长春宫走了。

若要问她为什么,也不过是一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高曦月思绪胡乱地偏远,被抱着她手臂的璟宁的长孙晃了晃手臂才收回了神思,对着孩子们笑笑。

她知晓孩子们像模像样地争宠,淑慎长公主故意与她逗乐,都是想哄她开心。

她年岁大了,梦里的旧事愈发多,睡得也愈发久了,他们都担心得很,怕她哪天就这样睡过去了,再不能醒来。

嬿婉这回再三挽留她,想让她留在宫里,又让致仕后又被慈宁宫请回来专门供奉的包太医给她诊脉,也是担心她的身子。

可是莫说包太医,就是华佗在世也难救她了。

她没病没灾。

她只是有些老了。

她都抱上曾孙了,大阿哥绵宁的长孙女都会抱着嬿婉的腿要糖吃了,她怎么能不老呢?

她也只是有些想念故人了。

她不是淑慎长公主,并不能顽强到面对一切经历过的风雨都泰然处之,泰山压顶都只当活动活动筋骨。

作为圣祖爷废太子的第六个女儿,淑慎长公主出生没多久阿玛就被废了太子之位,她还不满四岁时,废太子就已经经历了二立二废,自此她就和一大家子一起被圈禁了十年。

直到十四岁时,她被雍正爷这位四叔接出去收为养女,没几年就嫁去了科尔沁,又没几年就守了寡,守着唯一的女儿过活。

这样的经历过后,淑慎长公主依旧是个爱说笑,爱折腾,爱热闹的性子,活跃开朗得好像一辈子没吃过任何苦似的。

高曦月自问并不如她坚强。

她不是端淑长公主般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她只是高曦月,只想着过最凡俗不过的日子,只想陪着最真心不过的人,说话吃点心,弹琵琶逗孔雀,可如今她只能日夜思念着最舍不得的过往。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她更不想留在宫里。

有个传说,说宫里的风水特殊,死在那里的人会被送去见祖宗。她不想去见爱新觉罗家的祖宗,更不想见不到琅嬅——

琅嬅可没死在紫禁城里。

只是琅嬅是在济南城里没的,她将来是要去见琅嬅的,地下通不通呢?她需要过去济南城吗?

无论是嬿婉,还是孩子们,只怕都不会同意呢。

高曦月很苦恼。

很快她就不再这样苦恼下去了。

逐渐寒冷的天气仿佛也一点点吸走了她的生机一般,在这一年的年关之前,她很快地虚弱了下去。

嬿婉不光亲自来了,还带来了太医院资历第一人的包商陆和多半太医,会诊的结果还是只有一个。

慧贵太妃年岁过高,大限将至了。

嬿婉犹自焦急,又令人去浓浓地熬了参汤来给高曦月保命。

可高曦月知道她陪不了嬿婉了,她要去陪去另一个人了,那个人等她等好久了。

她有按那个人的想法,留下来好好看这个世界。看亲友儿女们如何过得越来越好,也看仇人们如何被嬿婉一一铲除——

她并不能帮上什么,她似乎天生在这些事情上缺了一根弦,要劳烦嬿婉和那个人处处护着自己。

她不是聪慧机敏的嬿婉,她只是高曦月,是琵琶国手,是文墨皆通的才女,是有点小坏有点小笨但还算是个好人的高曦月。

她不是完美的,可总有人喜欢这样不完美的她。

慧贵太妃躺在病床上,对面是挂起的一幅画,上面的女子一双眼睛温柔地蕴藉着笑意,仿佛是在注视着她,安抚着她,用眼神告诉她她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她恍惚间仿佛看到,那女子向她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左手。

是琅嬅要来接她了吗?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高曦月情不自禁地举起手,想要去触碰那个人,可右手却传来真实的触感——

“曦月姐姐!姐姐!”

是嬿婉,仓惶地带着泪瞧着她。

高曦月愣了一瞬,瞧一瞧那半空中的笑意柔和又难掩心疼和怜惜的女子,又瞧向了嬿婉,反握住了嬿婉的手:“用‘贤’好不好?跟孝贤皇后一样的‘贤’字?慧贤?”

再不想接受现实,嬿婉也知晓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了,她俯在床边,紧紧握着曦月的手泪如雨下,哽咽道:“好,好……”

高曦月的唇角勾了勾,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贤”字不好,多少女子折在这个虚名上。

可跟她一样就是好的。

将来史书丹青,千秋百代,因着这个“贤”字,她都将与她并立。

即使后人都只会以为她们是一对妻妾相得的典范,可总还会有一段属于她们的轶事流传。

妃与后同谥,是她自己求来的同谥。

她用手背蹭蹭嬿婉的泪,眼神已经有些直勾勾起来,唇齿翕动地喃喃道:“别难过,我去见她了。”

“下次见面就不叫姐姐了,你该叫我额娘还是姨母呢?”

琅嬅希望嬿婉能成为她的女儿,而自己希望琅嬅能如愿。

半空中的人终于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贴再无一点儿缝隙,那人也终于彻底从画里脱身出来了。

她慈爱又怜惜地看了嬿婉一眼,轻轻抚过嬿婉的发,又拉过高曦月的手,借着那股力量深深地拥抱住了高曦月。

嬿婉只觉得发间像是被人轻轻抚过了一般,那动作温柔得就如同母亲在爱抚心爱的女儿。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半空中,愣在当场。

再低头时,高曦月的胳膊已经失去了力气,落回了锦被之上——

慧贤皇贵妃薨逝了。

嬿婉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她的眼眶涌出,滴落到了高曦月失去血色的脸上。

而当她再睁开眼时,在她视线尽头,刚刚还栩栩如生的画作已经死板起来,仿佛失去了画中的精魄,抹灭了往日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