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梧手握酒盏望向空落落的灯下,心神一时未能回转。半晌才喃喃咕噜一声,“莫不是真的鬼附身了?还是……还是又想使别样的美人计?哼!女子!”他狐疑着缓缓起身,悄步移至灯下,隐身在围屏下,小心探头向内室扫了一眼,见那女子果然已倒身床上,帷幔落下,昏醒不详。
风梧仍旧心疑,想那程家少主当真有这样本事?自己教驯多日的女子从未见她顺服,这才出去逛了不到半个时辰,与那程家少主相谈应不过半柱香时间,如何回来就变个人似的!他愈想愈觉蹊跷,与其说存疑,不若说生妒!凭甚么?凭甚么我说了她就不信!偏得信一个外人!
风梧有意连咳了数声,踱步入了内室。他才不管甚么床席之别,只径自来到床前,伸手将要去拉床幔,可又唯恐有诈,想那女子已恨他入骨,出手不是要取他性命就是要绝他子嗣,他还真就不敢再掉以轻心,只能收回手,立在床前,想了想又蹲向床头,小声寻问,“你与我实说,你今夜哄着我安置,卸了我的戒备,是不是想着明天的宫宴上挟持……或是说刺杀天子?”
床幔内未有应答。青鸿侧身向内而卧,呼吸均匀,无丝毫异动之像。风梧所言“刺杀天子”虽如一粒石子丢入她的心湖,溅起一束水浪,可是她仍旧告诫自己:当镇定内守,莫要生乱。
她确曾动念,要挟持或刺杀天子。可是她再细想时,知胜算不大,却是牵连广大!而今境况,她惟有寄希望于林柏的陈兵之计,并程家少主的劝谏之功!外有青门的兵戈之威,内有程门的圣贤之训,想那玉家天子总还不至不识实务罢!程门毕竟是帝师,也不至劝不住皇帝罢!
只是青鸿估算错了一点,所谓帝师是宫墙之外的程门宗主程诗训,而非被幽禁宫廷的太子少师程子往。当程远赶至勋帝的御书房时,远远就听见书房内时断时续的苍凉琴声,细细辨听,竟似乎是昨天勋帝向他请教的那首越地古曲《青峰邈》。不过一日之间,曲风似已颇见情志。
程远跨入门槛,琴声愈发铿锵可闻,曲调升扬间仍难掩杀意腾腾。程远不觉心念半颓,知那青门女子怕是再难生还。他行至大殿中央,跪地行礼,伏首叩拜。
琴声戛然而止,座上帝王却未发一语。一时间四下寂静,惟闻窗外有北风谡谡呼啸欺窗。
做为昔日的东宫伴读,关于这位帝王的隐忍之力,程远自小便知。此间,勋帝虽然偃了先前所有怒气,然程远明晰,另一场更大的杀戮必然已谋划于勋帝胸中。征讨东越惟剩兵戈之虑。
勋帝按弦许久,终抬头望向程远。此回他与这位可称是同门师弟的心腹近臣再无往昔那般亲热客套,而只是平意扫视,平意置言,“平身。赐座。”说罢推开七弦,仰身偎进椅榻,略整了整膝下衣裾,淡漠着语气又问,“召太子如何?可如传闻所言,那般玉树临风,颖睿明达?”
程远落坐席上,并未急于答言,而是也先整衣衫,又正仪容,才缓声道,“臣以为召太子确实生得俊美!且少年英姿,敏锐通达,又兼心府幽深,是善谋能断之辈。其字凤卿,名副其实!”
勋帝终露一点讶然,叹说,“倒也少见子往如此称颂某人!想昔日朕问你越王如何,你也只答‘平平如实,寻常人尔’。不想一个召国太子竟胜过一国君王。他年之南国岂非必盛于东越?”
程远答说,“未必然。君王之德非在英姿慧质,而在宽仁有容;邦国之治也非在强谋巧算,而在惠民恤下;南国盛于东越,今时亦有,其盛在谷;东越盛于南国,一如既往,其盛在兵。天下四境,无有一境其全盛可冠古今。惟是天子,礼御四方,一统天下,方可称盛极所有。”
勋帝浅露笑意,非是欣悦,而是苦涩,“子往以为,朕的天下还敢称盛极所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