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碰石头,蛋清和蛋黄流一地,一片浑浊,无法复原。
用几十个官差去碰千军万马,到时候流出来的就是血,是性命……
白捕头想到的可怕问题,唐风年、石师爷和赵宣宣也想到了。
所以,此时此刻,书房里的气氛如同坚冰散发出来的寒气,往四肢百骸、心肝脾肺肾和骨髓里面钻。
一不小心,不仅大同府百姓遭殃,甚至整个知府衙门都可能被千军万马踏平……怎能不害怕?
在坐的四人,没有哪一个属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石师爷并非胆小怕事之人,毕竟曾经面对向付家追债的赌棍恶霸,他尚且能跟他们谈判,用最小的代价摆平最棘手的困难。
他皱眉想一想,右手不停地摸长胡子,忽然灵光一闪,说:“此事不能硬碰硬,只能智取。”
“幸好咱们不是孤军奋战,还有厉害的帮手。”
他也用手指蘸茶水,在书案上写“锦衣卫”三个字。
唐风年点头认可,说:“师父说得对,只能智取。”
赵宣宣也点头赞同,暗忖:欧阳凯与我家一向互帮互助,关系不一般,他肯定不会故意害我们。眼前肯定有活路,而不是死路一条。
不过,这条活路肯定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白捕头忍不住叹气,气息格外沉重。
他全家人都依附唐家生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没有忧国忧民的大志向。眼下,如何确保妻子、儿子、女儿不受兵变、战乱之苦,已经够他烦恼的了。
唐风年比他的顾虑更多,因为身为知府,是大同府的父母官,既要保护小家,也要保护大家。
如果唐风年只顾着小家安稳,却保不住整个大同府的太平,恐怕要承受皇帝的雷霆之怒,到时候小家也保不住,恐怕要落到抄家流放的下场。
此时此刻,他的脑子格外清醒。
正因为清醒,所以不敢妄下结论,担心自己百密一疏,弄巧成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赵宣宣、石师爷和白捕头都不约而同,在紧张中变得格外沉默,但脑子里的风暴一刻也没停止。
唐风年用手指轻轻敲击书案,说:“师父,白捕头,天色已晚,咱们先回去休息,好好想想,不必急躁。”
“不过,千万要保密。除了我们四人以外,不要跟别人谈论此事。”
“隔墙有耳,人心隔肚皮。”
平时,唐风年挺重用新幕僚庄文杰。但面对生死攸关的情况时,他对庄文杰并非万分信任,所以把庄师爷排除在外。
石师爷和白捕头都明白唐风年的意思。
白捕头立马说:“请唐大人放心,我绝不泄密,即使我媳妇问起来,我也一定守口如瓶。”
唐风年点点头,长舒一口气,站起来,吹灭油灯,离开书房。
— —
等到了被窝里,赵宣宣辗转反侧,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变成了火焰。
她凑到唐风年耳边,轻声说:“为何要我们铤而走险?”
“皇帝和欧阳凯难道没有万无一失的办法吗?”
唐风年小声回答:“即使是神仙,也无法做到万无一失。”
“而且,高高在上之人为什么喜欢下棋?因为在他眼里,普通人都是他手里的棋子罢了。”
“他只在乎最后的胜利,不会在乎中途牺牲了多少棋子。”
唐风年用“他”指代皇帝。
赵宣宣瞬间听明白了,暗忖:风年、锦衣卫和全天下的百姓,都只是皇帝眼中的棋子罢了……
皇帝自以为是拿捏棋子的那只大手,但全天下的“棋子”都是有血有肉有心的,哪会通通心甘情愿任他摆布?
不排除有少部分人软弱可欺、听天由命、随波逐流……但大部分人是有脑子的,不甘心做蝼蚁。
比如赵宣宣,她此时此刻不仅在心里咒骂罪魁祸首朱大人,同时也大不敬地腹议皇帝,暗忖:皇帝就是这世上最自私自利之人,平时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归类为贡品,把最好的东西都搜刮到皇宫里,皇宫金碧辉煌,行宫也金碧辉煌……然而,出现危险时,皇帝永远躲在最后面,反而把别人推出去送死。
她鼓起包子脸,气呼呼地说:“气死我了!”
一边说,一边抬起脚丫子,打一下床板出气。
唐风年伸手搂住她的肩膀,轻轻安抚,嘴上没有安慰,也没有啰嗦,因为他在专心想办法。
兵荒马乱虽然没有迫在眉睫,但他必须未雨绸缪,否则到时候来不及保护整个大同府。
保住大同府,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家。
他当初立志要考科举,要当官,目的并非享受荣华富贵,只是朴素地想保护家人而已。为了这个目的,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必然拼尽全力。
赵宣宣的恐惧比他多,此时窝在他的怀抱里,轻轻颤抖,不寒而栗。
唐风年的手,一下接一下,轻拍赵宣宣的后背,终于把她拍得睡着。
不知不觉中,赵宣宣陷入一个噩梦。
梦里的大同府陷入战乱,眼前到处是杀戮,是鲜血,是死亡,是哭泣。
有些畜牲举着长刀,连三四岁的孩童都不放过。
梦里的赵宣宣和家人走散了,不停地跑,不停地逃命,同时,哭着喊:“巧宝!”
“风年!”
“爹爹,娘亲!婆婆!”
……
战乱是无情的,赵宣宣哭得撕心裂肺。
— —
她哭着醒来,一睁眼,发现天亮了。
旁边的被窝空空如也,唐风年不在她身边,内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极大的不安全感,如同迷雾一样,笼罩在她心头。她连忙下床穿鞋,顾不上梳妆,就这么披头散发地跑出去。
恰好巧宝在庭院里教唐母打太极,王玉娥和赵东阳笑眯眯,也在旁边凑热闹。
赵宣宣冲过去,把巧宝紧紧抱住,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唐母吓一跳,手足无措,表情苦恼,伸手摸摸赵宣宣的头发。
王玉娥感到好笑,问:“宣宣,你咋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赵东阳也觉得赵宣宣肯定是做噩梦了,于是迈动肥胖的双腿,带着全身那一颤一颤的肥肉,一路小跑,跑到堂屋的小神台旁,点燃线香,然后双手合十,弯腰作揖,嘴里念念有词:“请玉皇大帝保佑我家乖女,噩梦和噩运通通退散,以后白天好运,夜里也好运,只做美梦,不做噩梦……”
庭院里,王玉娥继续盘问赵宣宣,唐母颤颤巍巍,也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巧宝跟赵宣宣搂搂抱抱,眼神担忧,伸手为赵宣宣抚摸后背。
以前,她是娘亲怀抱里的孩子,如今,她的怀抱可以做娘亲的避风港。
赵宣宣使劲摇头,不敢把噩梦往外说,怕变成乌鸦嘴,那是她无法承受之重。
王玉娥无可奈何,不再多问,以手为梳,帮赵宣宣梳理长发,哭笑不得地说:“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一样,做梦还哭哭啼啼……”
她又转头对唐母说:“亲家母,别怕,没事。”
唐母还是不放心,问:“宣宣为啥哭啊?乖宝呢?哪去了?风年呢?”
她一边问,一边茫然四顾,寻找乖宝和唐风年的身影。显然,脑子又糊涂了。
赵宣宣怕唐母误会,连忙用衣袖擦干眼泪,挤出假笑,安慰道:“婆婆放心,乖宝在老家,风年去衙门办事去了,都好好的。”
“我哭是因为生病了,等会儿就没事了。”
唐母皱眉,脸上的皱纹数也数不清,又问:“生啥病?怎么不吃药?”
以前的唐母嘴笨,话不多,脑子糊涂之后,反而总是刨根问底。
王玉娥拉唐母去屋檐下落座,耐心地哄她,骗她,同时对赵宣宣使眼色。
赵宣宣心领神会,连忙拉巧宝回内室去。
巧宝拿木梳给赵宣宣梳头发,说悄悄话。
“娘亲,你害怕什么?我会保护你。”
赵宣宣破涕为笑,稍显苦涩,但更多的是欣慰。
她轻声说:“害怕战乱,巧宝怕不怕?”
巧宝顿时来劲,小脸上没有恐惧,反而全是倔强和坚定,说:“我不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邪不压正!”
“到时候,我去打仗,保护娘亲。”
赵宣宣的眼泪本来止住了,但一听这话,又不争气地涌出来,笑中带泪,转过身,搂住巧宝,轻声说:“打什么仗?咱们要智取。”
“之所以打仗,是因为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把打仗当成下棋,把士兵当棋子。”
“每次打仗,都要死很多人。”
巧宝平时总是听赵宣宣的话,但此时却不能完全赞同。
她想一想,皱眉头,说:“可是,当侵略者打过来的时候,如果我们不打仗,岂不是要变成俘虏?变成奴隶?”
“娘亲,我们不主动打别人,但敌人如果敢图谋不轨,我们肯定要狠狠地打回去!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落荒而逃,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赵宣宣顺着这话思索,不得不心服口服,又哭又笑,用手绢擦鼻子,暗忖:小闺女果然长大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胆子比我大多了。
她忽然脸红耳热,因为作为娘亲,她反而像个胆小鬼一样。小闺女敢做女将军,她却哭哭啼啼,连噩梦都对付不了。
突如其来的羞愧感,不亚于当逃兵的耻辱。
赵宣宣知错就改,从善如流,微笑道:“巧宝,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贪生怕死。”
“有些时候,不能怕打仗,主动挑事的侵略者除外。”
巧宝眉开眼笑,为娘亲的开窍而高兴。忽然,她伸手捏赵宣宣的脸,又亲亲额头,像她小时候,被大人捏脸一样,如今反过来了。
赵宣宣被捏脸之后,表情囧囧的,啼笑皆非。
堂屋里,赵东阳和王玉娥烧香拜神,祈祷神仙保佑,又摆上丰盛的贡品,十分虔诚。
过了一会儿,王玉娥大着嗓门喊:“宣宣,头发梳好没?出来吃早饭!”
这个家里,别人都勤快,都吃过早饭了,只有赵宣宣还没吃,与众不同。
私塾里,洪夫子甚至已经开始上课了。
赵宣宣和巧宝手牵手,从内室走出来,去饭桌旁坐下。
赵东阳亲手端一碗甜米汤冲鸡蛋,送过来。
王玉娥又在赵宣宣面前摆上小笼包,蒸饺,蒸排骨,蒸烧麦,微笑着调侃:“小祖宗,快点吃。”
“等会儿,又要吃午饭了。”
她明里暗里,总是看不惯赵宣宣爱睡懒觉的毛病。
赵宣宣早就进化成厚脸皮,忽略王玉娥的阴阳怪气,啃一口烧麦,喝一口米汤。
如果不去想即将到来的危险,不想昨晚上那件事,家里似乎依然无忧无虑。
巧宝用单手支撑脸颊,歪着脑袋,看赵宣宣吃东西,就像欣赏绝世珍宝一样,眉开眼笑,暗忖:这么好看的娘亲,是我的。姐姐不回家,娘亲全归我一个人霸占。
赵宣宣偶尔跟她对视一眼,眨眨眼,忍俊不禁。
这时,赵大贵在门外说:“信鸽又飞回来了。”
巧宝耳朵灵敏,听见了,立马起身往外跑,去鸽子腿上取信。
自从上次发现别人中途偷看信之后,唐风年采用一系列办法,对付别人的阴谋诡计。
如今,巧宝一展开信,就知道这信没被外人偷看,因为这是双姐儿写来的信,上面使用了她们秘密商定的防偷窥小技巧。
信纸的边边角角用浆糊黏住,一撕开,必然留下痕迹,无法复原。
而且,纸卷中间还暗藏六片小小的碎纸片,一片也不多,一片也不少,形状各异,都是巧宝和双姐儿事先约定好的形状。
确认无误之后,巧宝才开始看信上的内容,然后跑回饭桌旁,着急地说给赵宣宣听。
“娘亲,双姐儿好惨,被她娘亲禁足,不许出门。”
“她向我求救。”
赵宣宣拿着勺子,继续喝米汤,丝毫不惊讶,暗忖:灿灿和欧阳凯不可能放任双姐儿私定终身。
反正,那是欧阳家的家事,轮不到赵家操心。
巧宝着急,问:“怎么办?”
她很想帮双姐儿,心里无法拒绝。
赵宣宣依然冷静,微笑道:“远水解不了近渴。”
巧宝顿时像个泄气的鱼鳔,对着求救信,愁眉苦脸。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像信鸽一样,飞到京城的欧阳府去,带双姐儿逃脱禁锢,可惜她暂时做不到。
此时,赵宣宣没空逗小闺女,因为她也心事沉甸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