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平南死了。
更准确来说,是有着司徒平南一切过往记忆的祝珩死了。
骆星平静地将他安葬在上次安葬柳老先生的地方,一场急促的春雨过后,这里的柳树已经发了嫩芽。
为何他宁死都不愿告诉她解药是什么?
柳无伤和柳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高高在上被万民供奉的狐仙大人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骆星在这里站了很久,看着面前的两座坟墓,她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往事一幕幕。
“以前,老朽去过一个村落行医。”
她忽然想起,那夜昏黄烛火下,柳先生和她讲的一个故事。
“那里民风淳朴,景色宜人,村民们还尊我这个老头子为医仙,对老朽很是恭敬,但后来,村子里爆发了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老朽学艺不精,用了很多办法也还是无济于事,之后,村长又花重金请来了巫师除煞,巫师说要以活物为祭才能送走瘟神还村子太平……”
“您猜,最后谁成为了祭品?”
记忆里的老人笑着看向她,那个眼神,带着讽刺的清明。
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脑海里一个年轻的脸和一张年老的脸重合在一起,一样的眼神,一样的绿衣。
骆星猝然睁开眼睛,在明启疑惑的目光下,毅然决然地刨开了竖着柳先生墓碑的那座坟墓。
果然,下面没有枯骨,也没有腐尸,只有几片快要腐化的衣角。
脑海里始终想不通的事终于有了答案。
“柳无伤便是柳先生对吗?”
骆星声音平静地问身侧的人,“所以你第一次见他,才会那么怕他。”
“而你最开始接近我,也是受他指使,来取我的内丹是吗?”
明启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猜对了。
既然柳无伤便是柳先生,那么,这个故事,这场无解的蛇疫,以及他要和她玩儿的游戏,便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瘟疫。
医仙。
祭品。
想着那个故事中的这几个关键字,骆星低头,忽而笑了,她好像也明白,解药是什么了。
带着心里的猜测,她长叹一口气,转身阔步离开了这里。
“你要去哪儿?”
明启赶紧追上来。
可是已经晚了,他赶到的时候,骆星已经主动将自己的胳膊递到了半蛇怪物的口中。
尖牙刺下。
骆星疼得蹙起了眉头。
下一秒,咬了她的怪物忽而愣了神,然后,细长的瞳仁渐渐扩散开来,变得圆而有神。
并且,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恢复成了人的模样。
他愣住了。
骆星笑了,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
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个人死都不愿意告诉她解药是什么。
因为,解药,便是她自己。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山上的百姓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这里出了事,都匆匆赶了过来。
但赶到后看到的,是因她的血而恢复正常的半蛇。
人群里一阵惊呼,短暂的嘈杂过后,一双双眼睛看向她,带着试探,带着期望,带着贪婪。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一个接一个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求狐仙开恩,普渡众生。”
“求狐仙开恩,普渡众生!”
······
阴雨过后,太阳也出来了,晃得刺眼。
骆星慢慢站起身来,看着面前乌压压的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下一秒,却有一只黄鹂鸟落在她的肩头。
“想逃吗?大人。”
“这不是您该做的事吗?”
“以己身换众生,是神的使命呐,您要让阿鹂看不起你吗?”
……
从前那个单纯稚气的声音,一时之间在她耳边,变得如催命的鬼魅一般。
“你不是它!”
“你究竟是谁!”
骆星后背发凉,发疯一般挥开肩头的鸟雀,它展翅高翔,在她身边飞来绕去,阴魂不散。
“你错了,我就是它······”
“除了它,我也可以是任何人。”
“因为,在这个世界,我才是神······”
从一开始,它就在她的身边,一步一步地,将她引到这里,她以为她发现了真相,其实是,真相需要她来发现。
她扮演了神的角色,可真正的神却在讥笑他。
她只是个,可悲的,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蝼蚁罢了。
忽然明白了一切的骆星精神几近崩溃,挥剑将那只阴魂不散的鸟斩落在地。
可那个声音却还在她耳畔萦绕。
“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会一直,看着你······”
骆星喘着气,在那噩梦一般的声音里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上,而在她面前跪着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仍旧只是重复着那句话,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他们又何尝不可悲呢?
和她一样,都是任人操控的傀儡罢了。
神思恍惚间,有红色的披风搭落在她的身上,骆星抬眸,看到了面前满眼担忧的明启。
然后,还没来得等她说什么,那人已经不管不顾地抱起她迅速离开了这里。
离开了这个让她喘不过气的地方。
可骆星并不领情,只一把推开他,开口讽刺道,“装什么?”
“你不是和他们一样,都想让我去死吗?”
“来啊,杀了我,杀了我你就能离开这里,杀了我啊!”
红衣银发的人看着她,声音平静地说,“你知道你现在,像个疯子一样狼狈吗?”
疯子。
在这个诡谲无常的地方,谁能不疯呢?
“···你抱抱我吧,明启。”
骆星的脸变得很快,方才还满身刺的样子,现在又满眼脆弱无助地看向面前的人,他愣了愣,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后沉默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不要骗我好吗?”
“我只有你了。”
她带着哭腔说。
她最擅长这样装可怜的把戏,以至于让明启甚至有些分不清,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又是演的。
只是见她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也不忍心再去怀疑什么。
于是,明启垂眸看着怀里的人,良久的沉默后,将怀里的人抱紧一些,低声道了声好。
天色很快暗下来,夜色寂寂,两人也无心睡眠,只在这里点了个火堆彼此相互倚靠坐着。
颇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他侧头看她,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火光的阴影在她脸上跳跃着,忽明忽暗。
他忽然有些看不清她。
“帮我个忙吧,明启。”
枯坐一夜,天将要亮的时候,骆星忽然开口。
在那个刚来的地方,骆星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足以容纳数万人的巨坑。
明启则吹笛,将所有的半蛇都引到了这里。
坑里有之前死于祝珩剑下的腐尸,饿了很久的半蛇很快趋之若鹜地爬到了坑底,贪婪地啃食着同类的血肉。
骆星立于坑边,满眼冷漠地看着坑里有些令人作呕的画面。
“你说,千妧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真的是拯救这些,她没能拯救的人吗?”
她问他。
“或许吧。”明启也不明白,“九尾狐仙,再修一尾便可成神,这一劫没能渡过去,大约,是心有不甘吧。”
“若真是这样。”
骆星笑着说,“是不是只要我从这里跳下去,以己身换众生,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
明启蹙眉看着她,欲言又止。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骆星仰头,望向她初来时承接着她的那棵古树。
她没有千妧的记忆,可是,也实实在在做这么久的狐仙大人,她不会相信,这样一个自由不羁无拘无束的人,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于是骆星掌心燃起不灭的火焰,看向坑底的所谓众生,脸上笑意渐渐淡去。
“可我偏不要这样。”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偏要赌她,是个同我一般,假仁假义的沽名钓誉之辈。”
深坑里,伴着阵阵哀嚎,燃起熊熊火焰,仿佛要吞噬一切肮脏与罪恶。
而穿着红衣的人立于高处,嘴角笑意越来越大,直至笑出声来。
等笑够了,她又轻声说,“我也赌她,自在无拘束,永世不忏悔。”
“要是赌错了呢?”
身侧的人问她。
骆星看向他,微微笑道,“错了便错了,因为,我也不是一个会后悔的人。”
他看着她,心脏竟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
“明启······”
她忽然唤了他的名字。
“我爱你。”
“什么?”
还没来得及从这句突如其来的告白中回过神,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袭来,他的身体一瞬间失重,不可控制地向身下的熊熊烈焰倒去。
银发扬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伸出手,不可置信地望向立于高处的那人,连自救都忘了。
她垂眸看着他,美丽而冷漠,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一切罪恶与过往在火海中统统被吞噬干净,骆星抬手,面无表情地拭去脸上泪水。
她必须得离开这里。
无论代价是什么。
一声惊雷乍起,方才湛蓝的天空突然以极快的速度暗了下来,她走了千妧的老路,也同样惹怒了天道,于是,她的报应如约而至。
毁天灭地的天雷伴着阴雨降临在了她的身上。
骆星用尽全力与它抗衡,但终究承受不住这样的巨大冲击力,慢慢跪倒在地上。
“还是···赌输了吗?”
在彻骨的疼痛中,骆星绝望地笑出了声,“去你的天雷!去你的天道!我根本就没有错!错的是你们!是你们!”
她只是想活着,她没有错······
一道又一道的天雷降下,骆星慢慢闭上眼睛,放弃了抵抗,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只是忽然间,身体没有了疼痛。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高大的,长着狐耳的红衣女子缓缓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只是轻轻一挥手,天雷便被打了回去。
那人不屑地笑了一声,“什么破天雷,跟我那时候差远了。”
这人大约,便是真正的,狐仙千妧。
骆星呆呆地看着她。
而真正的千妧慢慢向她走近,俯下身,用手中羽扇轻轻敲了敲她的头,轻声说,“你没有赌输哦。”
“可是,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骆星回过神,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追问。
面前的女子微微笑了笑,似乎并不想提及往事,只是淡淡道,“没什么,不过是犯了杀戒,触怒天道,被天雷毁了肉身和道行,魂魄还被囚禁在这里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也很好玩儿啊,这不是遇到你了嘛。”
这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心大。
“哈··哈······”骆星苦笑。
千妧抬手,在她眉心轻轻一点,一瞬间,好像有无数电流涌进了她的身体一样,麻麻的。
“你,做什么?”
“没什么。”
她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转身慢慢离去,这个世界也随着她的离去而渐渐开始崩塌。
“今日在此相见也是缘分,我便将我最后残存的一点仙力给你吧,总有一天,你会用得到的。”
那高傲的乐观的洒脱的逐渐消散在金黄色的光亮中的狐仙大人说。
虽不知道这仙力有什么用,但骆星还是高声朝她离去的方向道了谢。
千妧走了。
她也该走了。
虽不知前方还有什么在等着她,但她已经不再害怕。
只是她不知道,一场天道降下的阴雨,浇灭了深坑里燃烧的火焰,她走后,有人面目全非地,带着满身的伤痕艰难地从坑里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