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温雅,与往常无差,可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紧。
自己这要求会不会有点儿过分?
不过不打紧。
自古以来没人敢直接拒绝皇帝的命令。
这是要砍头的。
有本事那就让这小皇帝砍了她。
当众驳了小皇帝,夙柔除了心里有点儿觉得对不起他外,其他并无负担。
礼部宣表毕,殿内骤寂,惟余铜鹤嘴中一线沉香袅袅。
她抬首,声音不大,“斗胆奏请陛下——改任大将军,由家兄夙迟领兵。”
殿中百人,呼吸皆凝。
南国老皇帝还在的时候,夙迟便在朝中有一个官职。
虽然是个闲散的武将,但头顶个夙家的名号。
朝中的人都对之有些忌惮。
夙柔袒护他们自家人也就算了,这还当着朝中文武百官的面儿!
实在是胆大包天!
南国边疆八年血战,宫家战功赫赫。
就算给宫煜,也不会叫他们心里如此不痛快!
老将军宫远之虽然在几年前的时候被夙万打断了一条腿可那毕竟是有军功的。
夙迟算个啥?!
行。
就算夙柔真是嫁进了宫家,成了宫家的少夫人。
然而此刻,嫡亲的宫家儿媳却在金殿之上,将兵权推回了自个娘家,这像什么??
龙椅上的小皇帝一双清凌的眸子沉得能装下整座山河。
他指尖摩挲着玉玺角,声音温软,却透出属于帝王的平静锋锐,“夙家三兄,世称‘白袍战神’,朕信其能,只是……师父为何不让宫少将军来?”
一句“师父”,满殿文臣武将皆低首。
这本是幼时帝师的情分,如今被皇帝当众唤出,既亲也压,谁也不敢妄议。
夙柔垂睫,答得云淡风轻:“祖宗旧制,将无常功,家无常贵,惟才是任,夙迟更宜。”
众臣哗然。
座下宫煜立在第三排,他原本抬眼去看妻子,却在四目相撞的瞬间骤然侧过脸。
阿柔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只是……
他的阿柔为了别的男子谋官路,叫他心里有些不爽。
他懂她的意思,却依然受伤。
皇帝没有再追问,敛袖挥旨,“三日后校场点兵,再议。”
嗓音里带着少年人克制后的沙哑,似雪夜里的灯烬。
散朝钟起,百官潮水般退去。
宫门外飘起来细雨,宫煜和夙柔被困在宫沿下。
他用衣袖帮夙柔挡了一些雨。
“南国刚入春,还没到夏日,我去跟人借把伞来?”
宫煜的掌心覆在她腕上,隔着衣袖仍能感到寒意,以及刀剑磨出的茧。
她拉着宫煜的衣袖,“我给三哥说情,叫你不高兴了?”
那会儿夙柔是瞧见了他那延伸的。
可怜巴巴的眼神仿佛质问她,自己难道没有一点好处吗。
宫煜动作僵住,道,“我并无恶意,你对自己兄长好,是应该的,只是你这样排挤我,会叫其他人以为我一丁点话语权也没有,你就只是……为了我家的权势才嫁给我的。”
嗓音里仍有温意,却比以前多了一层迢遥的安静。
说话时,店内的常内侍走了出来。
“太傅大人,宫将军,皇上有请。”
两人并肩穿过回廊。
长阶两侧梅树新苞嫣红,雨打在枝头,散出幽冷又炽烈的香。
恰似此刻的他们。
偏殿里地龙烧得旺,紫檀案上摆着热络子乳酥。
小皇帝掸了掸衣摆坐下,指尖敲了敲白釉杯,一声脆响,命随行太监退至门外。
他抬眼看向夙柔,声音压低,“师父!方才殿中都是外人,你可是对朕的安排不满?”
夙柔移步行礼,小皇帝想扶,被她侧身避过。
她平静地答,“我三哥擅谋守城,他比我夫君更为适合,其实不然这位置我倒是想自己坐,但我如今已经宫家的嫡亲儿媳,应该将女儿和夫君视为重要的,我也不想让我夫君离我们娘俩离去,愿陛下莫要怪臣顶撞了陛下。”
小皇帝的胳膊悬浮在空中,她这番话,叫他们俩的关系愣是拉成了君臣。
从前小皇帝还是皇子,叫她师父,跟她亲近还有话可以搪塞。
如今……
那豆芽菜都这么大了。
女大避父,儿大避母。
夙柔比他大不了几岁,却是真将这小皇帝当成了儿子的。
这小皇帝对她是什么心思另说。
她也不喜欢那些框框死死地规矩。
可该循规蹈矩的时候就得保持应该有的规矩……
宫煜站在一旁,看着夙柔。
这便是她的意思?
原是因为这个……
显得他小肚鸡肠了一些。
“师父,师伯他并不在南国,你离开时候,师伯和师爹为了找你,到处挖山下河,不过师爹将你平安的消息传回来后,师伯他就去了荆州,方才朕已经派人去荆州叫师伯回来了,三日后、校场点兵,众将自有公论,朕给夙、宫两家,各一次演武之地,师父不用担心,这位置……会给的名正言顺的。”
从偏殿离开。
宫门再次阖上,只剩这对夫妇隔着炭火的红光对视。
炉中松炭噼啪炸出火星,落在宫煜玄青袍摆的边缘,烫出一缕白烟。
宫煜牵着她往外面走。
良久,夙柔轻声,“若你留在京中,继续做你的殿前督护,我跟女儿就得留下来陪着你,直到你上了年纪,我们才能告老还乡,我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上,我不要那大将军的位置,你也不要,我想让你陪我,找个边关的地方住下来,我们一家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宫煜不说话。
夙柔又说,“若你舍不得名利和权势,我跟小皇帝要个武将的位置,我们去镇守边关,住在那儿可好?”
宫煜鸦羽似的长睫掩住眸色,“我并不怪你,我愿意跟你过去,我们等夙迟过来,我们就走。
他又哑声道,“我想要的不是兵权,是你平安,是你心里有我。”
殿外雨声簌簌,似万军踏铁。
两人都不再言语。
烛火将他们的影映在墙上,肩线几乎黏在一处,却隔着一步冬日里最长的河。
……
一连下了两天的雨。
暮色四合,武英殿檐角的风铃被雨撞得叮当作响。
夙迟立在丹墀之下。
他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娃娃。
孩子睡得沉,奶香混着雪气,在他冷峻的轮廓边绕出一圈柔软的雾。
“你无事便好。”他声音低哑,却带着笑,目光掠过夙柔被狐裘裹住的细肩,确认她连一根头发都未伤,这才松开一直屏住的呼吸。
夙柔伸手想接孩子,指尖尚未碰到娃娃,整个人便被一股力道猛地卷入带着雨气的胸膛。
夙迟的下巴抵在她发顶,臂膀收得极紧,像要把她嵌进骨血。
“三哥……”她愣住,声音闷在他胸口。
“别动。”夙迟嗓音发颤。
殿门半掩。
宫煜立在门槛之外。
他手里提着尚膳局那只琉璃盅,盅里酥山早已化尽,只剩一层薄薄的糖霜,像被谁随手泼碎的月光。
琉璃盅“当啷”一声坠地,碎成几瓣。
宫煜两步跨进,铁钳般的手攥住夙柔手腕,将她从夙迟怀里生生拽出。
力道之大,狐裘的系带被崩断,雪色绒毛飞散,像一场骤然炸开的白焰。
“宫煜!”夙柔踉跄站稳,腕骨疼得发麻,“你发什么疯?”
宫煜没答,只抬眼盯向夙迟。
那目光黑沉,映着烛火,像被风雪打磨过的刀口,冷且亮。
夙迟下意识上前半步,将孩子往怀里拢了拢。
两个男人之间,被无形的气劲激得旋成细小的涡流。
“她是我妹妹。”夙迟声音带着沙场淬出的锋利。
宫煜勾了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三哥记好,莫忘了。”
殿中静得可怕,更鼓三声,像敲在人心最脆的那根弦上。
夙迟垂睫,掩去一闪而逝的狼狈。
再抬眼,已恢复平日的温雅,“我抱她,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宫煜低笑一声,转头看夙柔,嗓音压得极低,“你也觉得,天经地义?”
夙柔被问得哑口,什么天经不地义的?
她确实觉得夙迟小题大做。
三哥自幼便是如此,她磕了碰了,夙迟能彻夜不眠地守着。
她若笑一笑,夙迟便能把全天下的星星都摘来。
一个拥抱,至于让他醋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