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像一层轻绡笼在巷口,青灰色的屋脊覆着一层微凉的露珠,滴到石板路上,叩叩作响。
夙柔推开窗棂,燥热的风卷着早市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她拢了拢微乱的鸦发。
宫煜倚在门边,玄青披风沾了夜露,颜色深得像黎明前的天色。
清早的时候,他就过来了。
他低声道:“人已经到了。”
声音克制,却听得出一路夜奔后的疲惫。
夙柔轻声“嗯”了一句。
宫煜的目光在她发梢停了一瞬,“今日想吃什么?我先下楼去叫人准备,”
夙柔打了个哈欠,“都行。”
宫煜瞧出来她精神似乎不太好,走上前来,将她垂落在耳边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
“昨日有人来骚扰你,叫你没睡好吗?瞧着你这神色,实在是憔悴的很。”
他阴阳怪气的,暗戳戳指安德烈。
夙柔撒娇似的靠在他怀里,“倒不是,而是东部的事情叫我有些烦心,你说东部的目的是什么?掀翻南国的统治,一统天下吗?”
宫煜蹭了蹭她的脸颊,“你关心的……就只有这个?”
夙柔一脸纯然,没明白宫煜的意思,“不然呢?”
难道要关心他们能不能打得过东部?
这需要担心吗?
只是这件事有些麻烦而已……
宫煜失笑,低下头蹭了蹭她的唇,“先吃饭吧,莫要过于担心了。”
宫煜先下楼去叫店里的小二准备。
毒婆和安德烈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毒婆恭敬的朝着宫煜行了一礼,“煜王殿下。”
老太婆认识宫煜和夙柔时间要比安德烈时间长。
那会儿宫煜还是个质子煜王。
老太婆叫顺口了,便也没有再改回去。
安德烈跟宫煜对上视线。
他冲宫煜点头,这便算是问好了。
清早宫煜到这儿的时候,他特地往安德烈跟前晃悠了一圈儿。
宫煜拉开凳子,在一边坐下。
夙柔在屋子里呆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的从楼上下去。
客栈并不大,木梯陈旧的嘎吱声催着人心跳。
楼下只摆四张松木桌,其中三张已被早起的商户占了。
剩毒婆和安德烈一老一少守在角落。
毒婆白发稀疏,用靛蓝布巾包着,枯瘦的手里攥着一杆旱烟锅,烟丝缓缓燃,缭绕里带几分辛辣的药香。
夙柔与安德烈下楼时,她掀起半阖的眼皮,在氤氲里闪了下光,像刀锋划过暗鞘。
掌柜的刚把两盏薄胎瓷碗放到夙柔面前:碧梗米粥、脆炸春卷、一碟酱炙鱼脯。
香气蒸腾。
却在毒婆猛地吸鼻的一刹那,皱巴巴的脸皮狠狠抽了下。
她凑到酥肉跟前,哑声道:“姑娘且慢。”
指尖一点筷头,指向那碗粥,“加了紫背堇和赤火粉,味甜后回苦,一碗下去,嗓子先焦,再半刻钟便失声见血。”
夙柔手指微顿,有人要下毒杀她。
瓷勺与碗沿轻碰,“叮”一声脆响,像冰裂。
她抬眼。
毒婆的目光浑浊却锋锐,像在黑暗里摸爬多年的老猫。
安德烈眸子一眯,袖口滑出薄薄一柄短刃。
而宫煜倚在柱侧,指尖扣着剑柄,目光幽深得似夜色尽头。
空气忽地静止,只剩灯芯炸开的微火星子。
四人迟迟未动筷。
柜台后的小二察觉异样,搓着手踱过来,笑得牙肉堆出褶子:“客官,粥得趁热,咱们小地方灶柴火不旺,凉了就腥。”
他话音温和,却藏着极轻的颤。
夙柔抬眸。
小二颈侧青筯微跳,袖中似有物凸起。
几乎同一瞬,安德烈猝然出手,掌背敲在桌面,震得茶杯一倾。
小二未及反应,已被反扭手腕,“咔”一声压在桌前,木屑迸溅。
四周原本在吃饭的三桌客人“哗啦”立起,腰间兵刃出鞘半寸,杀气比晨雾更凉。
哎呦……
这就按耐不住了。
夙柔嘴角一点弧度,音色温软却带冰渣:“这就坐不住了?”
对峙不过眨眼,却像长河凝滞。
被按住的小二咬牙,用生硬的官话道,“夙柔!莫要跟东部为敌,你二娘是我们的公主,我们并不想跟你交手,归顺东部,我们就还是一家人。”
说罢,他侧头望向夙柔,那目光里有种压抑的狂热,像信徒在瞻仰神像。
二娘?
说的是二夫人孟氏。
这些人是二夫人国家的人?
二夫人当年被北国皇帝嫁给阿爹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也没有出现。
现在站出来道德绑架她,说他们是一家人?
这跟你走在街上突然蹦出来一个陌生人说,他是你外甥的姑姑的远方亲戚有什么区别?
纯有病!
夙柔笑了,听不出喜怒,“乌木罕竟然连你们也给收买了?倒不是我不想给她面子,而是你们家公主嫁给我阿爹之后,在府中见了我一个晚辈,也得弯腰行礼,二夫人的名讳在你们嘴里倒是轻贱了。”
夙柔举起手中的匕首。
对方都能利用孟氏来要挟她了,看来也不是关心孟氏的。
了当点儿直接处决了吧。
“住手!”眼看着夙柔手里的刀就要落下,被一声呵斥给叫停了。
夙柔看去,“作甚?都别急,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说话的是一个坐在角落,年龄比夙柔大一些的中年男子。
看打扮。
应该是这些人的头目。
对方见她如此张狂,苦口婆心的劝说道,“我们并无恶意,还请夙姑娘手下留情。”
她将匕首转而插在桌子上,翘起一条腿,绛色裙裾从靴筒滑落,像一截火烧云滚在灰白晨光里,“你们小国的待客之道便是往饭菜里面下毒?这还没恶意?你来见我,怎不见你割下一只手来给我问好?孟氏嫁进我家,便永远是我家的二夫人,那时你们国小民弱,唯恐慢待北国铁骑,没人敢提一句不。如今王朝倾覆,投靠漠蛮,便记起她的血?好大的脸呐。”
她的语调轻得似絮,却裹着锋刃。
毒婆在旁轻咳,烟锅敲桌,火星迸到老二指尖。
小二脸色灰败,仍挣着嚷,“你同南国联姻,本就背盟!如今南帝昏聩,孟氏归国,理当顺应母族——”
话未完,夙柔手腕轻抖,袖中薄刃如一弧弯月,“刷”地掠出。
血线从小二肘弯炸开,他惨叫一声,臂膀软软垂下,却竟未断,只连筋带骨,血滴砸在木地板,开一朵朵梅花。
宫煜一步上前,大氅翻飞,无声地扣住夙柔腕骨——
不是阻止,只是托住她微颤的刀。
那一下,他掌心火热,像炭火贴进冰脉,把她的怒意一寸寸往回压。
两人指尖交扣,却谁也未看谁,只余呼吸交叠。
夙柔低声:“我没事。”
她摆摆手。
宫煜喉结滚了下,终究松手。
夙柔转向地上那几人,嗓音冷得像浸在井水里,“手留着,是给我家二夫人脸面,命留着,是因为有人要传话,我对你们国家并不了解,但你们若是决定要跟大漠东部站在一起,我会收拾你们,把你们杀到灭国。”
夙柔不是疑问语气,而是笃定。
甚至是通知。
她有那个能力。
夙柔目光扫过旁边其他几个人。
他们不敢动手,怕也是忌惮这一点的。
随即,夙柔摆摆手,宫煜将人一一提了,像扔破布袋子般掼出门,木板在晨风里晃,发出垂死的“吱呀”。
店内其余客人沉默片刻,刀剑悄然回鞘。
毒婆看了看面前的粥,磕了磕烟锅,悠悠道,“这碗粥原不该糟蹋。”
说罢从怀里摸出一方素帕,铺在桌上,从帕角抖落几粒碧粳米,落在酱色血迹旁,米粒莹白,像雪里藏针。
她抬眼,灰白瞳孔里倒映夙柔,“姑娘杀伐果断,还好没有妇人之仁。”
夙柔回到位置上坐下,“我若是心软,才是给自己招引杀身之祸,不过咱早上吃啥呀?这饭都糟蹋了。”
“姑娘,稍等片刻。”毒婆慢吞吞起身,佝偻的背影没入后厨。
宫煜低头擦剑。
雪亮刃口映着他侧颊,线条利落却带了微不可察的倦。
夙柔走过去,指尖轻触他手背,那温度像雪上落下一滴烫泪。
他掀眼看她,声音低哑,“对了,我清早来寻你的时候,遇到了玉坊商队的人,从他们那儿买了几块糕点,大漠的气候和食物,你吃了这么多天也该换换口味了。”
说着宫煜从怀里掏出来一块油纸包着的东西。
“大漠天气燥热,他们带来路上也花费了一些时间,今日就吃完吧。”
这么多,宫煜当真是舍得。
夙柔扒开。
里面躺着几只圆滚滚的青团。
安德烈瞧着她捏着青团送进嘴里咬了一口的画面,忽然想起来。
前阵子那只被夙柔烤了的羊。
宫煜……我不是早就找到了她。
那羊羔子也是他带来给她的。
夙柔出身显赫,对吃的有讲究。
安德烈倒是忽视了这一点……
可她住在王城。
若是想要什么。
只管跟他开口,他不一样也会满足她的吗。
瞧夙柔这理所应当啃团子的样子,安德烈便明白。
宫煜和夙家的人,都是惯着她的。
或许……
在南国。
不需要夙柔开口。
便有人将东西主动送到她面前来。
夙柔说,“他们能给我下毒,便是已经发现了我,姑且吃饱饭,咱再走。”
她不慌不忙。
乌木罕怕是也不敢轻举妄动。
青团外皮软糯,里面裹着豆沙。
毒婆将新做好的饭菜送了过来。
夙柔靠在桌子边上百无聊赖,执了银叉,刺入青团,轻挑一点豆沙送入口中。
艾草与牛乳的香顿时漫开。
宫煜低咳一声,“再吃一块便停,晚间积食,明日该难受了。”
夙柔莞尔,眸子里却漾着不驯的水光,“我不难受,若当真病了,也有人替我。”
他一步近前,将银叉从她指间轻轻夺下。
指尖相触不过一瞬,像凉瓷擦过暖玉,两人都顿了一下。
“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