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梅时雨的神智都是混沌的,就像他小时候,刚被他师尊带下山那几年一样,不记事,不认人,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
从早睡到晚,从晚睡到早,昼夜不分。
有时他睡在床上,有时他睡在那人怀里,但床是寒冰砌的,比不得那人怀里暖和,所以他更喜欢后者……至于那个人是谁,他不知道,也没问过。
有时,他还会出去走走。
他暂时的居所,是一整间冰雕的华室,处处冰晶琉璃,清冷剔透。
他以为外面会有所不同。
但没想到,出去了,所见也只有皑皑白雪,冰崖绝壁。
“这里是昆仑山。”李停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知道么?”
梅时雨不知道,别人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但会轻轻“唔”一声,表示他听到了,不要总是在他耳边叽里咕噜,说什么他又听不懂,只觉得吵吵,而且……鼻息撩得他耳朵痒。
梅时雨转身,回头看,有数不清的宫殿,层层叠叠、依山而建,每一处棱角,都顺应天然的走势,并非人工雕琢的规整,与雪山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他暂住的那间冰室,不过是其中一角。
李停云凑到梅时雨耳边,还想跟他说些什么,但被他抬手捂住了嘴。
梅时雨垂着眼帘,手落下来,搭在他胳膊上,轻轻一晃,李停云就知道,他又困了,于是把他打横抱起,梅时雨也自然地,靠在他肩头,安心睡去了。
李停云抱着他,重新回到冰室之中。
他刚才想说,这就是沉寂万年之久、从未有人造访过的昆仑仙宫啊……你还记不记得……
若说上万年间“从未有人”来过这里,其实有些过于绝对了,昆仑山脉,乃万山之祖,也是上古传说中的圣地,后世有无数修仙者,络绎不绝地,来此探访神仙洞府、秘境遗迹。
但都一无所获、空手而归。
鲜少有人能找群山深处仙宫何在,更别说从中捡漏,得一两件仙宝了。
从古至今,约莫也就那么两三个人,真正到过“昆仑仙宫”。
其中一个,是道玄宗开宗立派的祖师爷,从这里带走了分景剑。
还有一个,就是任平生,他把生在这里昆仑玉胎,带回了人间。
李停云是在林秋叹隐晦的提醒之下,带梅时雨回到昆仑山,在他的生身之地,休养栖居。
也是在来到这里之后,李停云隐约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但他不确定,这些记忆,究竟是不是他的,因为那实在是太久远了,远在千年万年之前……
梅时雨这一觉睡醒,混沌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清明,从李停云怀里挣脱出来,端端地坐在床上。
李停云也很识趣地滚下床,半蹲半跪在他面前,问他:“身上可有哪处还疼么?”
手腕,脚踝,脖颈,肩骨,心口……李停云把他身上那些地方一一摸遍。
手一直在抖。
无论多少次抚过梅时雨的伤处,他都止不住地心颤手抖。
知道他不会回应自己,便自问自答:“伤口差不多都长好了,应该是不疼的吧……”
应该吧。
梅时雨突然抓住他就要撤回去的手。
定定地看着他,吐字清晰地问:“你……是我什么人?”
“睡”了人家好久,才想起来问这么一句。
问得很认真。
……你是我什么人。
李停云等了他三年,终于等到他开口,说一句完整的话。
不是什么都听不懂只会支支吾吾,不是难受时忍到极限才发出一两声闷哼,喊“疼”或者“冷”,也不是偶尔小声拒绝,跟他说“不要”“你走”……
他怔怔地看着梅时雨。
梅时雨也被他看得一怔。
不自觉地朝他伸手,指腹擦过他的眼角,“你……别哭啊……”
李停云闻言擦了把脸,大概是喜极而泣吧,他明明是很高兴的。
他不由分说地,倾身向前,一头撞进梅时雨怀里。
虽然动作很轻,不应该叫“撞”,而应该是“扑”。
但他那么大一坨,几乎把梅时雨压倒,看起来就像撞过去了。
他双臂环着梅时雨的腰身,脑袋埋在梅时雨胸前,紧绷了三年,终得一丝松懈,他怕梅时雨的回应再迟来一刻,他就彻底绷断了。
梅时雨回抱住他,抚摸他的后脑勺,还拍了拍他的肩背,不出于任何原因,也没有多余的情感。
现在就是一只猫、一条狗卧在他怀里,或者换个人这样“依恋”他,他同样会如此回应,一颗心,什么都不装,复归于婴儿,最接近神明。
自那之后,他便“常常”开口说话了,从三年不说一句,变成一年说三句。
已经很不错了。
李停云早就找回了他的另一半元神。
他早该变得“完整”了,但两半元神之间的那道裂痕,始终无法弥合。
肉身的伤,只要不是昆吾刀“切”出来的,慢慢养着,总能长好的,唯有元神,不能自愈。
梅时雨不记得过往一切,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昨天的事,今天便忘了,他问了李停云数次“你是我什么人”,却老是想不起来,他说了什么,后来便不问了。
因为李停云试着给他修补元神。
只一次,他就记住了……
李停云就是带给他无尽痛苦的、他最讨厌最恨的人!
从那之后,梅时雨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安安稳稳地睡在李停云怀里,更不会在李停云抱他的时候,给予回应了,他恨不能李停云离他远远的,一丁点也不要给他碰。
李停云知道自己搞砸了。
但他没有做错。
而且这种事,他还要做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梅时雨的元神,彻底复原为止。
这是唯一的办法。
元神不能弥合,早晚会消散的,到那时,梅时雨也许会变成一尊玉像,变回他“昆仑玉胎”的本体,但只能做一块顽石,再也不可能萌生灵性,聚齐三魂七魄,修炼成人了。
李停云以为自己足够心狠。
但梅时雨剧烈抖动的身体,他无论如何都抱不牢,他的桎梏一松,梅时雨反手就是一巴掌,或是一拳,重重地砸他脸上,手脚并用地,推他、踹他,甚至拿剑刺伤他,赶他走。
李停云不还手,就只有挨揍的份儿。
每次都要见了血,他才不得已地,带着一身伤,从梅时雨惊恐、怨恨的视线中黯然离去。
但过不了多久,他还是会回来,梅时雨被逼得惶惶不安,就想逃离这里,但昆仑仙宫之大,迷路容易,逃跑难,不知多少次把自己绕进死角里,无路可走。
他颓然坐地,听着屋檐下垂挂的冰凌,在风吹过时,发出清越的玉振之音。
衬得偌大仙宫愈发空寂。
也衬得那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愈发清晰。
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梅时雨拿着剑,站起身,趁李停云的身影还未出现,把剑横在颈边。
没有丝毫犹豫,决然动手了。
温热的血浸透他的衣襟。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那血,不是他的。
他半睁着眼,看到李停云近在咫尺的脸。
颈边那截剑锋,被李停云五指裹住,紧紧攥着,血是从他掌心流下去的。
梅时雨没有放开剑柄,也没有卸去力道,仿佛只要李停云一松手,他还是会选择自戕,只要他不在他身边,不能时时刻刻地看着他,他随时都会这么做,宁要玉碎,不为瓦全。
“我错了,”李停云满眼难色,跟他道歉,向他低头,“你不要这样,我知道错了……我放你走好不好,你想去哪儿、去做什么都行……我只求你,别这样……你不如杀了我。”
他硬是抓着剑刃,把青霜从梅时雨手里夺走,高大的身影半躬着,伏在梅时雨肩头,那一刻,他也被逼到绝路,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只有苦求:
“别再让自己伤着了……我受不了,真的……”
受不了。
“好……”梅时雨觉得自己是该怨他恨他的,却不知为何,被他的情绪牵着走,因他的难过,生出一丝悲伤,便说“好”。
说“我答应你”,不会再这么做了,但是。
“你说的,放我走。”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想再看到你。”
离开这里,去哪儿,他还不知道,这种“无以为家”的感觉似曾相识。
送他出了昆仑山,李停云果然信守承诺,从他身边消失了。
梅时雨一路流离。
他的记忆没恢复,心智也不全,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没人照看就活不下去,就这,还要闹“离家出走”,他根本不知道外面世道有多危险,这一路上,磕磕绊绊在所难免。
他不认路,又怕生人,经常陷在深山老林里出不来,有时误闯土匪窝,有时掉进山妖府,但都有惊无险,连皮都没蹭破,就被客客气气送了出来。
等到晚上,他好不容易找了个能遮风避雨的山洞,低头就和洞里的白毛吊睛虎大眼瞪小眼。
梅时雨:“……打扰了。”
他转身就跑,但那只老虎比他跑得更快,虎穴就这么让出来,给他了。
梅时雨但凡前天晚上在外面露宿,次日一早必定在某个人间小镇的客栈里醒来,他也觉得奇怪,但从不想太多。
披了斗篷,和客栈老板道声谢就走,住宿要给钱什么的,不在他认知之内,反正他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喝,困了总能找到地方睡。
梅时雨一直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总是干干净净,衣服每天一换,件件不重样。
他穿得太好,长得更好,人又呆呆傻傻,不被盯梢、觊觎,是不可能的。
但他没有遇到过一个坏人。
没有受到一丁点伤害。
哪怕只身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也没有一支不长眼的冷剑,敢对准他的身。
走着走着,终于有一天,他想起了李停云的名字,彻底记起了这个人。
便停下脚步,不再漫无目的地赶路了。
他驻足在原地,想了三天三夜。
什么都想起来了。
包括杏林……
身体摇摇欲坠,跌进一人怀里,那人在他耳边祈求:“别睡……别再睡了……”
李停云怕他承受不住,选择逃避,一旦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是我……我觉得……好难受……”梅时雨泪流满面,不知何时哭出来的,他感觉到脸上一片潮热时,眼泪已经落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知道这样丢脸,尤其在李停云面前,哭成这样更丢脸,可他说什么都停不下来,“对不起,在昆仑山,我不该……不该那样对你……”
“可是李停云,我好疼……我好像,做错了好多事……可若我是错的,那什么才是对的,若我没有做错,又为什么会这么疼……”
“我要是什么都没做,是不是就不会被丢在杏林,不会被那样报复了……我真是,又蠢又坏,又懦弱,做都做了,还怕什么报复呢……”
梅时雨语无伦次,泣不成声,很多字音都是模糊的,连他自己都听不甚清,因为他牙关打颤,嘴唇也颤,连带整个身体,都在细细发抖。
杏林发生的一切,他越是不想回忆,画面就越是清晰,那不是一场单纯的报复,而是令人无法接受的凌虐和折辱……士可杀,不可辱啊……
他明明已经清醒了,却比疯掉还可怕。
即便李停云一遍遍告诉他“你没有错”“你是对的”,他也充耳不闻,固执己见道:“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从来就认为,我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他还记得,李停云那天……那天那么生气,把他一脚踹下长阶,让他跪着爬去上……就连李停云也会报复他,也会那样……欺辱他……
嘴上看开的人很多,真正做到的屈指可数,梅时雨也是一样。
他远没有他以为的那样看得开。
太极殿前那一跪,已经耗尽了他的尊严,遑论杏林,他从来没受过,那种屈辱……
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龟缩起来,什么都不要面对,不要强撑,不要反思,不要疗伤,不要解决问题,不要见任何人,更不要对他说什么“勇敢、坚强一些吧”……他没有力气,他做不到。
还是给他一点自暴自弃的时间吧,他以后会想通的,以后会的,但不是当下。
梅时雨用额头抵着李停云的肩,低声说“困了”,李停云除了抱紧他,依从他,别无他法,“那你睡吧……睡吧,明天我会叫你醒的,明天……你会把这些都忘了的。”
李停云仍带他宿在人间某处不知名小镇,镇上某个不知名客栈。
客栈空无一人,能跑的都跑干净了。
即便有不信邪的,也都走得很安详。
只剩下客栈老板一人,两股战战,就是动不了。
以往次次都这样。
李停云无比执着于清场。
他现在已经忍不了周围有太多活人的气息了……
尤其在梅时雨睡着的时候,他会一步不离地守在梅时雨身边,五感六识之内,所有能被他察觉到的陌生杂音,都会让他万分警醒,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倍受刺激,只想大开杀戒!
梅时雨不会知道,他之前遇到的,那些山精野怪,豺狼虎豹,后来死得有多惨;
那些与他擦身而过,对他心生恶念的歹人,当时死得有多快;
还有那些,或许并未包藏祸心,只觉得他很奇怪,多留意了他一两眼的过路之人,也都难逃一劫……
一路走来,每当他既惊又怕的时候,有人比他更加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哪怕只是突然从巷子里蹿出来,吓了梅时雨一跳的猫猫狗狗。
李停云也照杀不误。
当晚,夜宿客栈,他照例清场,除了老板,其余所有人,要么滚,要么死。
他抱紧怀里的人,一脸麻木地,对客栈老板说:“你就在这儿,等到明早。”
“明早有人下来,他要走,你不要阻拦,尤其不要……伸手碰他……”
“他若问起什么,你就说,昨晚客栈无人留宿,其余的,一概不知。”
“懂吗?”
老板哪敢不懂啊,点头如捣蒜。
他看李停云,就像看厉鬼罗刹,只瞄一眼,就吓破了胆。
李停云抱着梅时雨自行上楼。
老板不敢引路,更不敢跟随,但在“客人”转过身后,他飘忽不定的视线,就落在对方的背影上,以及他怀里抱着的,被斗篷遮去半张脸的人……
李停云脊背一僵,回头看他。
老板脸色煞白,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别……”梅时雨靠在李停云身上,半梦半醒,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冷厉的杀气,梦语呢喃:“……别再造杀孽了。”
李停云便回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客栈老板白捡一条命。
这一夜并不太平。
还算干净雅致的房间里,梅时雨蜷起身子缩在床角,大被蒙过头,拼命躲着、藏着,精神上的刺激,殃及到了元神,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但浑身上下哪里都疼,疼得他咬住手指瑟瑟发抖,疼得他想就这样死掉算了……
可当他一旦有了“想死”的念头,痛感竟然奇迹般地减弱了。
身上的被子突然被人一把掀开。
他迷蒙地睁开眼。
看不清是谁,强行把他从角落里拖出来,精神力侵入他的识海,抚触他崩裂的元神……
再次让他陷入痛不欲生的绝地!
任他拼命挣扎,嘶叫,悲鸣,低泣,无论作何反应,都不曾被放过。
像在杏林,砧板鱼肉、任人宰割,生不如死。
他的抵抗越来越无力,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漫长的酷刑还在持续,他崩溃到了极点,伏倒在那人肩头,哀求着“我错了”“杀了我吧”“我给你赔罪”……
他哭着对李停云说:“我知道错了……求你,饶我……”
再强的精神力,在他悲恸欲绝的哭喊声中,也渐渐撑不住了。
李停云心头绞痛,彻底败给他了,但咬着牙关说:“不可能!你敢寻死,我就饶不了你。”
梅时雨的元神,已经出现了消亡的迹象,他感觉不到元神撕裂的痛楚,才是最可怕的,李停云特别害怕,梅时雨贪恋一时的镇痛,不断想要寻求解脱。
“对不起……”梅时雨清醒几分,动了动唇,哑着嗓子、含糊不清地对他说:“我知道你是在帮我……多谢你的好意……但请你,不要管我了,是生是死,都不要管我了……”
“你瞧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对我来说,生,未必是件好事,死,也未必是件坏事……”
“才不是,你什么样子都好看,你比所有人,好看一万倍!”
李停云不想听他说那些话,直接拥着他躺倒在床上,明目张胆地占他便宜,故意扯开话题,驱散悲戚、沉闷的气氛,“那掌柜说,整个客栈,就剩这一间空房了,我们挤一挤,睡一张床好不好?”
“你又胡言乱语,变着法儿气我……我就是不为别的,也迟早被你气死。”
梅时雨真没招了,有气无力道:“你要么睡地上,要么走……回你的太极殿去。”
李停云:“太极殿被你炸啦!你忘啦?!”
梅时雨:“……”
他理亏,只好将就,和李停云挤一张床,被他拥着入睡。
夜深之后,李停云起身,拨亮了烛蕊,用温水打湿的毛巾,给他擦脸、擦手、甚至擦身,他的元神严重受损,灵力消失殆尽,已经出现天人五衰的征兆,所以他会渴、会饿、经常出汗,与凡人无异。
梅时雨并非不能自理,但李停云总是趁他熟睡,把他便宜全都占光,给他换上他从前不肯穿的衣裳,赤橙黄绿青蓝紫,花里胡哨,什么都往他身上套。
李停云眼光不咋地,但梅时雨穿什么都好看,李停云误以为是自己的功劳,暗自窃喜,乐此不疲。
这回,李停云给他搭了身绿的,在给他戴帽子的时候,感觉有点不对劲,遂放弃,但暗处有道幽幽的目光盯着他,他看过去,和梅时雨四目相对,手里的绿帽子掉在了地上。
他一脚踢进床底。
装作无事发生。
梅时雨翻身面壁,已经气死,有事烧纸。
李停云趴在床前哀哀地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梅时雨闷声道:“我就没睡着。”
“!!!”李停云惊着了,“那你怎么不反抗?!”
梅时雨声音更闷了:“习惯了……忘记了。”
习惯被李停云照顾。
干脆就忘了反抗。
昆仑山不谙世事的三年,下山后浪迹人间的三年,三年又三年,媳妇都熬成婆了,李停云扒他衣服,他还能把身体再往前送一送,指着胸口说“这儿脏,擦这儿”。
他已经被李停云“伺候”惯了,随便他摆布。
这种事情,只要李停云不刻意提一嘴,梅时雨就懒得反应,就比如,刚才说睡在一张床上,李停云要是不多余问那一句,直接拖过被子盖俩人身上也就是了,梅时雨并不会觉得奇怪,睡就睡了,又能怎样,但他突然讲起了分寸,梅时雨才一拍脑袋,开始怀疑:是啊,这合适吗?
李停云好像也明白过来。
不用先礼后兵,直接蹬鼻子上脸,鞋子都没脱就爬上床,横压在他身上,说道:“明天一早,你跟我回昆仑山吧,回去就再也不出来了,就我们两个人,彼此作伴,永远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这不可能。”梅时雨沉声道:“你知道我心里牵挂什么,要么你对我实话实说,要么我自己出去看。”
他牵挂什么呢?当然是,这六年时间,修仙界发生了什么,杏林那日之后,李停云都干了些什么,他有没有责难更多无辜的人?
鬼门关怎么样了,元彻怎么样了,道玄宗怎么样了,云大哥怎么样了……仙门百家,是不是又被李停云找麻烦了,不知又有几家惨遭灭门……
李停云眼神晦暗不明,“那你肯定要杀了我的。”
“祸害遗千年,谁能杀得了你?放心吧,我一定死在你前头。”
“你别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啊……太没骨气了……你应该这样想:就算全天下人都死绝了,老子也要好好活着!明白吗?”
“……”梅时雨翻过身来,看着他说:“李停云,自从遇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该知道我这辈子活不到头。自从我对你莫名其妙有了私心,不再把你看得和所有人一样,我就该知道我会遭报应。我落得这个下场,罪有应得,无冤可陈。”
“你知道你说这话显得我们像什么吗?”
“什么?”
“一对儿苦命鸳鸯。”
“……”
梅时雨气抽了,“谁要跟你作鸳鸯?!”
李停云给他搓胸口顺气,“那你恨我吧,你多恨我一点,让自己少难受一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李停云,你觉得我现在,对你还能有纯粹的恨吗?”
“那,你不恨我……就是真想跟我做鸳鸯了?”
梅时雨一脚把他踹下床。
“滚!!!”
李停云总有本事把他一个温煦和缓的性子惹急惹毛,仿佛非要挨骂挨揍他才觉得舒爽。
李停云滚出房门,在地上坐了半晌,站起身时,手里凭空多出一只香炉。
霏烟袅袅,逐渐化出人形……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什么缘故,云霏烟的本体,司无忧那只愚蠢的狐狸,都被扔进乾坤鼎,灰飞烟灭了,她这缕无所依存的幽魂,被碾碎后,竟还能复生。
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妖么,鬼么,人么,李停云心想,也许都不是。
她只是一丝执念,拥有执念的人死了,但这丝念想,这份执着,永不消散。
既然弄不死她,那就物尽其用。
“造一场梦,把梅时雨这六年的记忆清除掉。”
李停云和她,只用精神力交流,无声无息,没人能听到,按理说但凡触及精神力,都会让人感到不舒服,但他俩浑然不觉。
“从杏林,到昆仑山,再到人间,一丝一毫都不要让他想起来。”
云霏烟道:“这很难,时间太长,他又记忆深刻,早晚会想起来的。”
李停云道:“早晚的事,早晚再说。现在能做到那一步,就先做到哪一步。”
“你为什么放任他在人间游荡?”
“因为我管不住他。”
“囚禁起来就好了,敢跑打断腿。”
“……”
“我要是你,一开始就不会让他下昆仑山。”
“所以李怀瑾甘愿魂飞魄散。”
“……”
云霏烟钻回香炉之前,留下一句:“你以为梅时雨受不了他在杏林的遭遇,就能受得了你杀尽天下人、灭世成魔了吗?我敢说,你这步绝对走错了,但,你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摆在李停云面前的,就是一盘死棋,他走哪一步,都回天乏术。
次日一早。
梅时雨果真如往常一般醒来,但不是被李停云叫醒,而是他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被熏醒了。
他皱皱眉,唤了李停云两三声,都没人应,不知对方又在搞什么名堂,心中颇不满意,“噌”地坐起身,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陌生到了极点的屋子里。
这里不是太极殿,不是白虎城,而是……人间?!
他怎么会在人间???
看了眼窗外物候,竟还是江南水乡。
这地方,不管是离太极殿,离道玄宗,还是离酆都,都隔着十万八千里!
梅时雨感觉,自己像是宿醉一场,记忆仍停留在鬼门关前,元彻发起的那场“万剑归宗”,他搭了把手,但阴阳咒复发,灵力尽失,他被剑阵反噬,似乎元神受损,之后……
便是一片空白!
一觉醒来,他就身在江南……这片远离纷争、人间最后的净土……
李停云一定是来过的。
但梅时雨向客栈老板打听,一问三不知,而且,老板看着很奇怪,魂儿都飞走一半的样子。
梅时雨揉着脑袋,千头万绪走出客栈,心想:我莫不是一觉睡了好几年……
他先是去了一趟酆都,又去了一趟白玉京,还回了一趟道玄宗。
可想而知,所有地方,都物是人非,大变样了!
酆都鬼门关彻底倾塌,阴阳交界完全消失,厉鬼横行,无人管束!
九州有一大半,都被地界沉积万年的浊气覆压,妖魔当道,邪祟遍野,阴沉沉不见天日——那么,为何没人管呢?修仙者都去哪里了呢?!
梅时雨走在破败不堪、荒草丛生的白玉京,满目疮痍,越看越心惊,于是立刻赶回道玄宗。
途经几家仙门,皆是十室九空。
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修仙界”了,众多宗派,百不存一,十大仙门,名存实亡!
只有道玄宗,看着还和从前一样,一十三峰并未遭到多大破坏,但,山上只有林林总总不到一百人,还都是修为低下、平时只负责做些杂活的外门弟子。
据他们所说,道玄宗所有弟子,能出山的,几乎都出山了,零星分散在人间各地,与那些妖魔、邪祟,做最后的抗争,但这点微薄之力,根本无法阻止鬼潮蔓延,吞噬九州。
以及……二师兄死于混战,分景剑碎成齑粉,元彻不知所踪。
还有呢?!还有呢???
十万杏林化为焦土,林中之人皆被灭口。
云松轩、花镜尘亦在其列,尸骨无存。
这一切。
都是李停云干的。
而此刻,李停云就在太极殿,手里拿着三生鉴,镜中倒映出梅时雨那张难以置信、血色全无的脸,他用手指轻轻摩挲镜面,有点舍不得地,把铜镜翻扣在桌子上。
桌角那只博山炉香烟袅袅,云霏烟半透明的身影在半空飘荡。
李停云让她滚回去。
她不,她要看好戏。
李停云一把掀翻香炉。
炉灰都给她扬了。
身后,微风拂动。
他察觉到,有人进入四象城了。
四象城,也仿佛变了个样子,渺无人迹,早已荒废,就连最热闹的白虎城,也从金碧辉煌,变得灰扑扑的、暗淡无光,万间宫阙都做了土。
如果外面那一切,都是李停云干的,那么四象城,又是被谁毁了?林秋叹等人,都哪里去了?梅时雨记得,他把太极殿给炸没了……那么李停云,还在不在这里???
直到他又看到那座飞檐斗拱、气势恢宏的大殿,方知李停云定然是在的。
他重建了太极殿,但和原先大有不同,没设禁制,不讲风水,九宫八卦也懒得画了,四面八方门窗都开着……穿堂风一定吹得很过瘾吧。
整座大殿,给人的感觉,就是凭空架在那里的,除了做个地标,让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曾经是太极殿之外,别无他用。
就好像他重新修整这座大殿的目的,不是为了居住,也不是为了死要面子,更不是为了什么……重振雄风、再创辉煌。
他只是希望,有人来找他的时候,不会迷路,只要想找他,就能找得到他。
等了好久,这人终于来了。
李停云从巨大的蟠龙柱后面绕出来,笑脸相迎:“梅仙尊,好久不见?”
梅时雨提着剑来的。
阴阳咒没有现形,可他元神有损,灵力始终不曾恢复,青霜没有受到他的影响,仍旧灵气充沛,可以自主御剑,甚至杀敌。
“这么气势汹汹,应该不是来找我喝茶聊天的吧?”
李停云死皮赖脸,跟他讨价还价:“下手轻点儿行不行?”
行个屁。
话还没说完,胸口一凉,青霜已经插进他心脏了。
不偏不倚。
剑尖堪堪没入三寸,梅时雨就手抖如筛糠,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了。
正如他从前所想的那般,真当他有机会一剑杀死李停云,他也是下不去手的,而李停云一旦被挑衅、被激怒,会怎样反击、报复他,让他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可想而知……他一早就做好准备了,早在动手之前,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太极殿。
他不是来报仇的,他简直,是来送死的……
“我好像跟你说过,这把剑杀不死我。”
李停云主动向前走了一步,离他近点,才好握住他的手。
“所以,你不该手下留情,不该让我还能动……你不怕我还手吗?”
梅时雨脸色煞白,李停云更进一步,青霜贯穿他的身体,剑尖从他背后透出,血流了一地,他还在往前走,反倒把梅时雨逼得不得不后退,直到背后抵上梁柱。
李停云直接被梅时雨捅了一剑,那一瞬间,他理所当然,是愤怒的,但这种愤怒,并非是他真正的情绪,而是回荡在他脑海中的某个声音,那个声音不断催促他、指使他:
你得生气啊!你快还手啊!你赶紧把梅时雨狠狠收拾一顿,让他知道你的厉害,这才符合你的个性,是你该做的啊!
但李停云内心非常平静。
他平静地摇了摇头。
平静地对那个声音说:我去你妈的。
那一刻,他就是只脱线木偶。
他是如此清楚地感知到,他挣脱了某种束缚,最起码,在梅时雨面前,他绝无可能,再说那些违心的话,做那些违心的事了,他终于能无所顾忌地靠近梅时雨,再也不怕弄伤他了。
李停云胸前只剩剑柄露在外面,这时,他不仅能摸到梅时雨的手,还能摸到他的脸,但他没那么冒昧,只是挑起梅时雨鬓边的一缕发丝,缠指绕玩。
动作虽然不冒昧,但也挺下流,像在调戏良家妇女,至于他胸口那处,不断有鲜血涌出的区区致命伤,无所吊谓,不耽误他调情。
“别怕,我怎么可能还手呢……我以后,再也不会伤着你了……”
梅时雨觉得李停云也大变样了。
变得更加有病了!
还不如暴跳如雷喊打喊杀给个痛快呢。
李停云这个样子,让人觉得他中邪了,想扇他两巴掌帮他清醒清醒。
李停云把青霜剑拔了出来。
小心着,没让自己的血,溅在梅时雨身上。
而后把剑还给他。
依然笑着,问他:“你想不想知道,我给你的这道剑意,叫什么名字啊?”
“虽然剑不噬主,你用它捅我,它自然而然,就碎掉了,消散了……”
“但没关系,只要你给我一点回应,它就会回来的。”
“你想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它叫眷情。
唯一萌生于爱意的守护之剑。
只要你的一点点回应。
它就还能凝聚起来。
梅时雨满眼复杂地看着李停云,看着他那双阴骘的血瞳,心里想的却是,他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恶,自己就是为着这个来的,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一句话都不提,疯了似地执着于一道剑意……
在他眼里,就是毫发常重泰山轻吗?!
他质问李停云:“你害死我师兄……”
李停云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是吧。”
“你杀了云大哥……”
“不小心的。”
“仙门那么多人,都是你杀的……”
“记不清了。”
“你还弄塌了鬼门关,故意让鬼潮扩散,致使人间生灵涂炭???”
梅时雨直接把青霜扔掉了,像是弃剑不用、再也不要它了,“我问你,元彻去哪儿了?人人说他下落不明,可我想你应该是清楚的吧?我问你,他去哪儿了?!”
“你能把这些都放一放,先在意一下……我吗?你真的不想知道……”
梅时雨一巴掌扇了过去,“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那一刻,李停云知道眷情永远都回不来了。
但没关系……
他还是会一直爱着他啊。
“元彻被我扔进东海归墟,他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李停云微笑道:“我错了。我该死。我听你处置,任你泄恨。”
梅时雨转身就走,却被他一把拽住,强行扯进怀里。
“你没有灵力,青霜也不要了,还打算去哪儿?”
“我不知道!不知道!但我不想看见你……李停云,我不想看见你!”
梅时雨情绪无比激动,对他拳脚相加,拼尽全力,只为挣脱他的桎梏,但他此刻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李停云哄着他说:“我们回昆仑山吧,就我们两个人,抛下这一切,什么都不要管了。”
梅时雨头皮发麻,一股眩晕感直冲颅顶,他要崩溃了,“我说,我不想看见你!!!你放开我!让我走!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他的语气越来越弱,几近绝望,身体不知哪处,传来阵阵隐痛,随着他精神垮塌,痛感愈演愈烈,几乎把他撕裂成两半。
李停云这时是打算要放手了,在梅时雨面前他只有妥协的份,但梅时雨元神不稳的异状,令他不得不把手收得更紧,“……别动。”
他想帮他,却无从下手,弥合元神的痛苦,只会更加剧烈,他只好试着用精神力安抚……怎么就,搞成这样了呢……
是不该消除他的记忆,还是不该放任他出走,他为什么这么倔,在昆仑山要自戕,下了山又受不了,关也不是放也不是……
难道真的要,把他“囚禁”起来吗……
“我们回昆仑山。”李停云斩钉截铁道。
这次他打定主意,不管梅时雨怎么想,同意或是不同意,都得回去。
梅时雨站不住了,倒在他怀里,身体剧烈颤抖,“你要逼死我吗……”
李停云捉着他的肩膀道:“我是想要你活着!我要你好好活着!我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能活下去。你不明白没关系,你让我认错我都认,你想从我身上怎么讨还都可以,一剑不够你再捅我十剑!捅我一百剑!只要你能解气?!”
梅时雨根本无法跟他交流,字字泣血:“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我怎么会认识你……李停云,我恨不能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你,我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也都不要再遇到你……”
“不行!”李停云什么都能依他,唯独这种诅咒,一个字都听不得。
他捧着梅时雨的脸,强迫他和自己对视,说:“只有这个,我不答应。”
你可以打我骂我恨我杀我把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断——
但就是不能离开我。
更不能不要我。
梅时雨痛苦地皱眉,被迫只能看着他,眼眸渐渐失了光亮,轻轻摇了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李停云把他打横抱起,还是那句话:“我们回昆仑山。”
“你真的会逼死他的……”
不知何时,那缕浓香又出现了。
都说世上没有感同身受,但同病相怜,应该是有的,云霏烟当了一回旁观者,才想明白,几百年前她就应该明白的事。
那人……他最受不了的,不是那些让他难以忍受的痛苦……而是让他那么痛苦的人,恰好是我。
他甘愿魂飞魄散,也不是意志不够坚强,还是因为我……是我,亲手摧毁了他的意志。
“你以为让他恨你,他就会痛快了吗?他要恨也是恨自己,不该爱上你……还不自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爱你……他甚至在恨自己时候,不知该恨些什么,所以恨不得,从来没遇到过你……”
李停云肩背一紧,还是毅然踏进传送阵。
“他最大的错就是不该动情。”
“你最大的错就是不该让他动情。”
“情劫是劫啊。”
梅时雨的崩溃和绝望,让云霏烟恍惚忆起当年,何其相似的场面,她不需要再多看一眼,就知道梅时雨活不成了……
云霏烟想了几百年才想明白。
李停云一时半刻又岂会懂。
红尘三万六千劫,最是情劫难堪渡。
情劫是劫。
云霏烟想起他哥那些冷冰冰的话,一个人的劫数,应在另一个人身上,避无可避,非得死一个才行,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要做梦了!
她终于想明白了,也终于,要走了。
她不再困囿于那一丝执念。
这次,是她自己,选择消亡,不会再回来了。
霏烟散尽,前尘如梦。
大梦一场……
万境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