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归宗。
一道道剑光汇成横贯天地的剑河。
就像无数条涓流汇入大海。
所有仙剑,并非被强迫,被夺走,而是自愿离开自己的主人,就像虔诚的朝圣者,抱着哪怕自我毁灭的决绝,也要义无反顾奔赴千里之外,来自酆都的召唤。
这等惊心动魄的场面,怕不是所有剑修的“终极幻想”!
从手中执剑始,谁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种绝招,能让天下人的剑,为我一人所用,让天下人的道,为我一人让行?!
在最是年少风华、快意潇洒的年岁里,谁没有幻想过,也许有朝一日,将是自己,在万众瞩目之下,使出这招无上神通?!
然而,绝大多数人,直到那身心气消磨殆尽,直到双手再也拿不动剑,都未必有资格一试。
“好家伙啊……”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感慨,“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阴阳交界,一片鬼哭狼嚎,远道而来的修士们,皆举目望天,不吝盛赞。
二师兄恨不能一人给他们一嘴巴,“都别看了!布阵!杀鬼!你们倒是也出点儿力啊!”
众人惊醒,连忙抄起家伙,重又陷入混战,这时候,平日里习惯使刀的、抡锤的、挥棒的,炼丹的、画符的、结阵的,都比喜欢用剑的方便多了,起码神兵在手,没被借走!
剑修们没了剑,实力大打折扣,这世上哪么有那么多人,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三十二道法门门皆晓?终其一生,能干好一件事,就不错了!
大部分剑修,除了剑术,别的都不太熟,只能赤手空拳,乱打一气。
这时,突然有人惊道:“唉?我好像,又能感应到我的剑了?它似乎想要回来???”
经他一说,好些个剑修都发现自己亦有同感,齐齐抬头看天——
果不其然,元彻那边出问题了!
处在灵力漩涡中的青年,手持释厄,紧紧咬着牙关,额角青筋暴起。
只见那些被他召来的仙剑,逐渐不再听从他意志,开始相互碰撞、倾轧,处在剑阵边缘的,已经有数十把相继失控,要么返程,要么坠地。
他终究,是有些托大了。
“这小子境界不高,实力没到那一步,还是太勉强了啊……”
“要是有个渡劫期大能压阵就好了!”
“开什么玩笑,都渡劫期了,谁还出来乱晃啊?那不自找雷劈么?”
“就是说!不是谁都跟太极殿那个……那个街溜子一样?!”
二师兄忧心忡忡,虽然他不是剑修,对剑道没那么深的钻研,但也知道,“万剑归宗”远非元彻现如今的修为所能驾驭。
他纵身飞跃半空,想要靠近,却被元彻周身狂乱的灵涡逼退,传话只能靠吼:“实在不行,就撤手吧!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了……”元彻声音不大,像是仅仅说给自己听。
实在不行,他只能,以身祭剑了!
从一开始,他就抱着这种打算,就没想过退缩或失败,所以才会一上来就开大招!
就在剑阵即将崩溃之际,一道剑光,惊鸿掠影般,自天际而来——
青霜!
元彻双目圆睁,一只手搭上他的后背,他下意识回头看,却被一瞬间灌入体内的、汹涌磅礴的灵气冲击得僵直了身体,梅时雨严厉又揪心的声音响起:“你太冒险了!”
局面在那一刻彻底扭转。
青霜浩瀚的剑意铺陈开去,就像茫茫无际的大海上,突然掀起一股狂风巨浪,足以吞噬一切游离四散、摇摆不定的船只。
那些躁动的,挣扎的,反叛的仙剑,岂不正如海面上漂浮的小船,海啸面前,自个儿的船帆屁用没有,只能被裹挟着,风往哪吹,船朝哪去。
每一把柄仙剑,都展示出了源自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敬畏和顺从。
它们不再是“朝圣”。
而是彻底地,臣服了。
虽然青霜有点小不乐意。
它此刻,并不是被梅时雨操控,而是被“借给”了元彻,万剑归宗是由元彻发动,他是发起者,也是终结者,从始至终,中途无论出什么岔子,都只能他一个人承担。
梅时雨没办法代替他,若直接把他踢出去,自己来,他必定遭到严重的反噬,因此,只能间接地,通过传输灵力的办法,助他一臂之力。
青霜再不乐意也没办法,梅时雨态度很强硬,非要它去做那群受召仙剑中的“万分之一”,它凭借自己的威压,让“小弟”们乖乖听话,但同时,又不得不带领着它们,遵从元彻的意志。
万剑归宗,其实还表现出一点“规训”的意味。
所有参与其中的仙剑,自主意识,会被压制,自身的灵性,相应减弱,否则也不会暂时“背叛”自己的主人,听从别人的指挥了。
青霜算是其中最犟的。
有点儿小脾气。
但渐渐地,竟也变得乖顺起来……
恰在这时。
元彻察觉到,身后源源不断供给给他的灵力,突然消失了!
“专心点!不要想其他!”
梅时雨只留给他这最后一句话。
他便不敢分神了。
下一刻,剑如雨下!
成千上万柄仙剑,以快到极致的速度,自苍穹倾泻而下,刺入奔腾咆哮的鬼潮……
就如滚汤泼雪。
那些狰狞的厉鬼,还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被无数道剑影贯穿,化为齑粉。
也是在那一刻,梅时雨被暴烈的乱流扫出剑阵!
阴阳咒复现。
他没有灵力护体了……
梅时雨不禁哀叹。
他怎么这么倒霉?!
原本还想着,给他徒弟压阵,关键时刻,忽觉灵力运转不畅,一摸后颈,那一小块皮肤,早已烫得惊人,他身处剑阵中央,人一直紧绷着,没有及时发现而已。
好在他方才当机立断,短时间内就把自己一多半的灵力灌给元彻,得亏元彻“圣体”抗造,换了别人早就被撑爆了!
灵力断供,梅时雨自然就被甩了出去,如同深秋时节孤零零挂在树梢上的一片枯叶,不需要多大的一阵风,就能把他卷飞上天,直吹到海角天涯!
梅时雨小小抱怨一下。
就安然接受了自己的倒霉命。
不接受也没办法啊……
他心想,顶多掉进哪处山沟沟里,又把腰给摔坏了,老半天爬不起来……
着实没想到,他竟被接住了!
好消息,没摔着。
坏消息,分景剑!
梅时雨大吃一惊,“怎么是你?上次你骗我……”
“抱歉,”剑灵彬彬有礼,“有道是,君子可欺之以方。”
“但难罔以非其道?!”梅时雨拧紧了眉头,“你可真会狡辩!”
剑灵道:“我何时狡辩了?难道你真想看到,你师尊的佩剑,落到李停云手里,任他凌辱摆布?”
“你师尊为了你,连自己的因果债都不还了,拖着满身业障渡劫,可不就失败了吗?”
“而你,不为你师尊着想也就罢了,还一心偏袒李停云,莫不是把良心吞到了狗肚子里?”
梅时雨问:“师尊为了我,连自己的因果债都不还了,这是何意?你说清楚!”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么?人都死了,就别提了。”
“你到底是谁?你那日说,我师尊还有个师弟,说的便是你自己么?”
“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最应该问的,是我要把你带到哪里去,而不是这些废话,你说是不是?”
剑灵笑问:“你只知道瞎操心别人,却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这性子很吃亏的啊……李停云那臭小子,没少欺负你吧?”
梅时雨被他话里莫名其妙的“怜惜”之意恶心到了。
“所以,你要带我去哪里?!”
“往下看。”
往下,梅时雨看到一片红杏如云。
杏林?!
“为什么来这里???”
“下去你就知道了……”
剑灵的声音空灵而又飘渺。
分景剑一个倒翻,竟把梅时雨直接丢了下去!
“轰”的一声闷响。
他的身体砸在地上。
与此同时,分景一剑贯穿他心口,把他死死钉在那里!
梅时雨满眼不可置信。
纵然剑灵满口胡言,撒谎成性,但有句话,他说对了,梅时雨是真的不大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在这件事上,他总是显得那么无知。
就比如眼下。
直到胸口被捅了个大窟窿,梅时雨才敢确信,分景剑剑灵,是敌非友,绝非善类!
在此之前,他只是怀疑,犹豫,觉得这剑灵亦正亦邪,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至于究竟是正还是邪,他不想妄下定论,毕竟分景剑,这是师尊生前唯一一把神兵,是道玄宗历任宗主的信物?!
他以为,就算这把剑有问题,也不至于想方设法、戕害于他?!
抱着这种天真的想法,故而他被一剑穿胸,最大的感觉不是疼,而是不敢相信。
“你要杀我???”
“不,我只向你借用一件东西……”
话音未落,梅时雨猛然感到一阵剧痛,那不是剑刃刺穿胸口所能比的,他感觉……自己的元神生生被剖成了两半!
肉身的痛楚反而迟滞了。
剑灵要的,是梅时雨的一半元神!
只要一半。
所以,要剖开……
他岂会不知,元神是什么东西。
那是比肉身精微、敏感千万倍的存在!
梅时雨的感官极致放大。
那是一种无法用肉体上的痛苦来比拟的感受,他仿佛听到自己的神识、灵台、道心……一切的一切,都被刻上深深的剑痕,一寸寸崩裂,支离破碎。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便都不在他的记忆里了。
因为他的神智已经乱得一塌糊涂!
几近于无。
若是个凡人,被抽走一半灵魂,不痴也傻。
同样的,他被剖去一半元神,也变得懵懵懂懂,不谙世事。
分景剑抽出血淋淋的剑身。
剑尖凝着温热的血珠子,一滴又一滴,坠在红杏林间,铺满落英的花径上。
花红似血,倒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梅时雨坠落杏林,动静不可谓不大,但剑灵挑的这处,地方偏僻,少有人来,加之云松轩、花镜尘、花映月等人,全都闻讯赶去鬼门关,留守在此的,多是一些老弱病残。
只见一群人,年幼的扶着年老的,缺胳膊的的搀着少腿的,赶过来查看情况,废了不少脚力,瞧见树下躺了个不知死活的人,半空还悬着一把将将捅过人的剑,皆是惊诧不已。
无一人敢上前。
“怕什么?不认得我么?”
分景剑名气虽大,但遗落魔渊六百年,还真没几个年轻修士认得它。
好在几乎所有名剑,剑身上都篆刻着剑名,因此也不难认。
就连梅时雨,也不大敢相信,分景剑剑灵是个邪物,遑论旁人!天下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他们对此剑的印象,还停留在任平生用它一剑穿地狱,镇邪魔,是妥妥的“仙道第一剑”啊!
即便神兵榜上它被除名,短时间内也不影响天下人的看法。
众人皆道:“前辈这是……在做什么?那人,又是谁啊?”
剑灵道:“我自然是在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啊,这个人么,想来你们也都认识。”
“认识!自然认识!我就是死也忘不了他!修仙界的叛徒,太极殿的走狗!”
人群中,走出来几个面色不善,看上去印堂发黑,仿佛怨鬼缠身的男人。
倘若梅时雨此刻神智清醒的话,他一定能想起来,这几个人,就是当初在去太极殿的必经之路上,和四象城的妖怪们起了冲突,因参与“邪神淫祀”,但罪责不重,便被他废掉修为的那些修士!
当初十来个修士,梅时雨有的杀,有的放,放走的里面,他废掉了几个,最是修为被废的这几人,对他恨之入骨,在修仙界,你可以什么都没有,没样貌、没家世、没资源,甚至没良心,但绝对不能,没有实力!
一个废人,在竞争激烈的仙门里,哪还能待得住?不是被欺负,就是被歧视,毫无尊严和地位!
他们只能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寻找恢复修为的秘法,其中有三兄弟,找到了云松轩这里。
云松轩心肠软。
也是个容易被骗的。
听了他们编出来的“凄苦身世”,就把他们暂时收留了下来。
梅时雨今日落到这步田地,被他们瞎猫撞上死耗子,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但反过来,这三人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修士,无不觉得是苍天有眼,踏破铁鞋无觅处!
“杀得好!前辈不愧是上古神兵,仙家至宝!”他们纷纷叫好。
“梅时雨这种寡廉鲜耻、欺师灭祖的叛徒,向邪魔歪道摇尾乞怜,甘为走狗,就该落得个万箭穿心、挫骨扬灰的下场!我恨不能生啖其肉,痛饮其血!!!”
“福生无量,道友积德。贫道向来与人为善,不喜那等杀生之事,他又是我师门弟子,虽然自甘堕落,但我终究不忍,仅仅剖其元神,以示惩戒。”
“太轻了!这种人,不死不足以赎罪!前辈您可不能心慈手软啊!”
“轻么?好罢,也许,的确是我私心作祟,有失公允了……”
剑灵声音一顿,状若沉思,而后说道:“贫道想了个法子,梅时雨本是昆仑玉胎,昆冈之玉又是上好的天材地宝,对疗伤有起效,不如就让他留在这杏林,以骨血入药,救治伤患,就当是他赎己之过,洗脱罪身吧。”
“此法妙极!妙极!前辈真是一颗仁善之心!梅时雨都叛出师门了,您竟还为他着想,给他一条了却因果报应的出路???”
“切记,不要叫他死了,只有活着,他才能慢慢清还业障啊……”
“哈哈哈哈!前辈放心,我们都明白!”
就喜欢懂事的人。
剑灵呵呵笑道:“我将在四方布阵,把杏林隐入阵中,让外面的人,暂时找不到这里,但要记得,里面的人一旦跑出去,也难找到回来的路。”
他还提醒:“鬼门关塌陷,云松轩等人在那边脱不开身,少则三五日,多则月余,他们是回不来的。但也有可能,‘万剑归宗’之下,只需几个时辰,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你们务必看好时机,多加保重。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去也!”
说罢,剑光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番妖言惑众,那三个修士却字字句句,都听到心坎里去了,甚至还觉着,他又是四下布阵,又是掐算时间,是在为他们细致考量,顾他们周全,简直是天大的善人啊!
分景剑一去,三人便把梅时雨围了起来。
在场不止他们三个,但都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思,隔岸观火。
梅时雨如今在修仙界恶名远扬,没人觉得他应该有个什么好下场!
他之前在人间游历,既杀过正道中的败类,也杀过本就是败类的邪修,得罪了正邪两道很多人,尤其是正道——
梅时雨身份尴尬,立场别扭,他杀掉那些“仙修”时,来不及也没办法揭露其恶行,因为没人会信他说的话,就算信了,查起来又会扯到许多人,摊上更多干系。
仙门世家大族不计其数,利益纠葛错综复杂,梅时雨不擅长处理这个,所以,他选择快刀斩乱麻,往往恶人罪名得不到昭彰,就被他先斩后奏处理掉了,久而久之,他的名声也烂透了。
只要是个修仙的,都恨不得学凡间老百姓,朝他头上扔菜叶、砸臭鸡蛋,又有哪个,会在他身陷泥泞的时候,拉他一把呢?
梅时雨撑着树干,半坐起来,身前那个血洞,还在汨汨流血,但他毕竟修仙之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与这种皮肉之苦相比,显然还是元神所受的伤,更令他生不如死。
他觉得疼,太疼了……可具体哪里疼,他又说不上来,所以不断地挪动四肢,原先躺着,现在坐着,还想起身站着,但把他围住的三个“债主”,只想让他跪着、趴着,妄想站起来!
他们断了他的手脚筋。
“不……不要……”
“唔嗯!”
“呜……”
他竟然像个小孩一样,说哭就哭了出来。
此刻他神志不清,也确实,和稚童无异。
但他又很克制地,没有叫也没有喊,眼泪仿佛是被逼出来的,不是因为伤心、愤怒、或是恐惧,仅仅只是疼到极限,身体不得不寻找一个宣泄口,不然他会被逼死。
他压根不会有什么情绪的。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但却清清楚楚地唤了声:“李……李停云……”
若说他还能想起什么,大概也只有这个名字了。
他混混沌沌地想:
李停云……不要、不要欺负我……疼……
仅仅过去两个时辰不到。
鬼门关外,剑阵之中,青霜剑身突然剧烈抖动起来!
万剑归宗,撑个两三天都不算久,遑论两三个时辰?元彻注意到青霜的异动,忙说:“拜托,拜托!不要这时候耍脾气啊……”
想安抚它,但不知从何下手。
青霜发出一声声嗡鸣,就像人濒死时发出的尖锐哀嚎,主人……出事了!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它感觉自己就快要灵力泄尽,浑身崩碎,彻底不复存在了!
但它完全感知不到,梅时雨在哪儿。
如果找不到主人,那就去找,去找……
青霜遽然脱开剑阵,一头扎进鬼门关的裂隙!
逆着鬼潮,一点灵光,明灭而前。
在它撤走的瞬间,剑阵崩塌,功亏一篑,元彻自高空坠落,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接住。
剑雨纷纷落下,但都不再像之前一次次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斩杀厉鬼那样,它们几乎毫无攻击力,变成了废铁,就是硬砸,也砸不死几个人,更别说没有实体的鬼影了。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
“这还用说,肯定是那把剑的缘故!”
“我就说,梅时雨哪有那么好心,前来助阵?他怕不是故意的,混在其中,找机会倒戈一击!”
“别说了!都散开!没活儿干了吗?!”
二师兄一声大吼,“还有那么多余孽没收拾,速战速决!附近也不知有多少凡人被夺了舍,分兵去找!能渡就渡,不能渡,就杀!”
元彻拽着他问:“二师伯,我、我……”我师尊呢?!
二师兄领会其意,“我不知道,他被分景剑带到哪儿去了!分景剑不是被李停云抢走了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我已经让你其他几个师伯,找他们去了,但当时,林秋叹和那条食人鱼也莫名其妙突然现身……”
林秋叹看到分景剑一闪而过,就把手里拎着的傻鱼丢下,直接追上去,但,追丢了!
回头再来找薛忍冬,谁料想他也溜之大吉,顾此失彼,两头落空!
林秋叹一个头两个大,掏出海螺,打算摇人。
四象城那群不知死活的家伙,东南西北满世界跑,就连海底归墟也敢造访,越是犄角旮旯的地方,越有人在偷摸搞事情,也许,这种时候他们能派上点儿用场……
林秋叹的“寻人启事”一经发布,四象城内,凡是持有小海螺的,不分哪一城、归何人管,全都接到命令,就连久无音讯的夏长风和叶觉春,也被惊动。
海螺骤然从他们随身携带的储物法器中挣了出来,上蹿下跳,不给回应就自爆,显然有人发来一则紧急消息。
神识探进去一看,岂止是紧急,简直要命了!
生怕被林秋叹再给活捉了的薛忍冬,竟也冒了个泡:“……啊?”
林秋叹:“我不管你们在哪儿、在干什么、心里有多少想法,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快找到梅时雨!听明白没有?!”
少有的疾言厉色。
夏长风只回了一个字:“懂。”
他此刻,在古夏国王都遗址,九州最南端,离中原远得很,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叶觉春也说了声“明白”。
好巧不巧,她正在去往杏林的路上!
只因她平时便经常往返于花川谷和杏林……
也是误打误撞!
但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她在分岔路口,撞见了鬼打墙,常走的那条道怎么都找不着了!
她本想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杏林,栽种几株灵药就离开,不想遇到这样的意外,同时又收到林秋叹的消息,十分干脆地收起灵药,转身到别处寻人去了。
殊不知,梅时雨就在杏林中。
更不知,对他施以暴行的那群人里,竟有几个,曾也在四象城待过!
手里自然是拿着海螺的。
但都不动声色地捏碎了。
他们从前做邪修时,在四象城混得还不错,甚至爬到七宿护法之位。
怎可能不认识梅时雨?他们就是从他剑下侥幸逃生的!
当年李停云不知去向,梅时雨全权掌管太极殿诸事,每隔半年,就集中“清算”一批人,他们几个不幸被抽中,梅时雨句句诘问,步步紧逼,他们答不上来,被逼急了,群起攻之……
原以为死定了。
没想到苍天有眼,让他们稀里糊涂留了一条命在。
但大限将至、药石无医,又无处可去,只能隐姓埋名,跑来杏林寻求一线生机……
和那三个被废修为的“正道仙修”没什么不同。
他们今时今日,沦落至此,也是拜梅时雨所赐!
人算不如天算。
所有阴错阳差,皆是因果轮回。
林秋叹收了海螺,返身就往鬼门关里面闯,塌陷处越开越大,里面的恶鬼争相往外涌,那时,元彻“万剑归宗”刚起了个头,正是鬼潮闹得最凶猛的时候,他一个大活人,生闯进去,激得那些死鬼们更加癫狂!
一只只幽魂钻进他的躯体,又很快钻了出来,尖叫着“哎呦喂疼死我了”“这是什么人的身体”“怎么烂成这样”“挨过几万刀啊”“被人拿着耙子戳成马蜂窝了吗”……
林秋叹那具肉身,连鬼都嫌弃,他进入鬼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无数次夺舍,但竟没有一只幽魂肯在他体内稍作停留,几乎全都穿体而过——夺他的舍,还不如死了呢!
林秋叹无动于衷。
过了关口,直奔魔渊,但半路上,他被迎面扑来的九条蛇形鬼影缠住。
“气息好熟悉……老十啊,是你么,老十?”
“小老弟你可真没礼貌!怎么不叫人啊?来来来,挨个给你九位大哥鞠躬问好……”
“啊哈!薛礼,你还不快快现出原型?哥哥们带你去人间潇洒一遭!”
“奇了怪了,你怎么身上怎么热乎乎的?一呼一吸还喘气儿呢,不像死人啊……”
林秋叹:“……”
废话少说,拔刀就砍。
是兄弟,更要多砍几刀!
倘若只有这九条蛇拦路,他还不至于脱不开身,麻烦的是,鬼帝后发突至……
他便招架不住了!
从地狱,打到忘川,再退至榷场,不知苦斗多久,林秋叹硬是被逼回鬼门关,转了个头,忽见一道微弱的剑光,破关而入,像只无头苍蝇似地,横冲直撞,岂不正是青霜?!
他看到青霜剑芒若隐若现,剑身布满冰裂纹,仿佛一碰就碎……
不!不会的!
渐渐地,青霜剑身凝滞,停了下来。
坠地前一刻,它被人握住剑柄,接在手里。
“殿主!!!”
李停云人是恍惚的。
他在魔渊待了没到七七四十九天,今日不知为何,心里生出无限的恐慌,便提前出来了!
他放弃了乾坤鼎里那块即将成型的“五色石”!
他从前炼丹失败无数次,唯有这次,是最成功的,他只要再坚持几天,就什么都成了,但他竟然又放弃了,只是因为心里那股说不出来的恐惧和慌乱!
魔渊之中,一片混沌,与世隔绝,什么消息都传不进来,他即便使用三生鉴,也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仅仅四十九天,区区一个半月,这么短时间,又能发生什么呢?!
以往他在魔渊,一待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可这次,他才待了多少天,何以如此忧心忡忡,明明手头还有更重要事要做……炼不成五色石,就没办法替梅时雨还他师尊的“恩业”,兜兜转转,他早晚要下地狱……难道要为一点不切实际的预感,就选择半途而废、前功尽弃吗???
他有无数理由说服自己按捺性子再待几天。
但他还是决定提前出来了。
功亏一篑!
心想,大不了,还有最后的办法。
那就是,把十八层地狱砸烂、捣毁、夷为平地!
彻底毁掉所谓的“轮回秩序”。
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李停云出了魔渊,穿过空荡荡的地狱,空荡荡的阎王殿,空荡荡的榷场……接着,就在混乱不堪的鬼门关,捡到了灵性尽丧的青霜剑!
他不再恐慌。
而是要疯了!
一柄仙剑,剑殒归寂前,最先失去的,便是灵性。
失了灵性,就是死物。
没人碰它,它便不动。
杏林。
梅时雨只是喊了李停云的名字。
便被一刀割断喉管。
他不该喊的。
这只会让在场所有人,都更加痛恨他。
“把他衣服去了!太碍事!”
“啧!你一刀扎哪儿了?血溅我一脸!”
“一个大男人,生了副好皮囊、好骨相,背后这对儿蝴蝶骨,我在青楼那些小娘们儿身上都没摸到过长这么标致的……”
“你真恶心!还摸什么骨?剔了!”
留守杏林之人,妇孺居多,而且大都是从花川谷迁过来的,对太极殿有灭门之仇,但又实在见不得这种场面,或是捂着孩子的眼匆匆走远,或是上前劝说两句,但于事无补。
其余的,便是一些身负重伤的年轻修士了,他们原本只是漠然视之,却在听到梅时雨喊出李停云名字的时候,心生厌恶、怒火中烧。
那三个修士嬉笑着说:“要不要过来补两刀,泄泄愤?那前辈说,他的血能治病,不想试试吗?但不要把他弄死了,可以当药材养着,割一茬,养一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番话属实有点让人后背发毛。
有人觉得:“这是不是,太血腥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李停云抓炉鼎不也是当药材吗?!”
“他血祭的时候把人当人了吗?你们都忘了他是怎么残暴不仁、虐杀无辜的吗?”
“梅时雨跟在他身边,助纣为虐,这是罪有应得!”
说得也是。
相互看一眼,便都毫无顾忌地,一拥上前……
“住、住手!”
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败坏兴致。
“你们……你们放开他……他不是坏人!”
众人闻声看过去,想看看是哪个小娘们儿不长眼,却发现,来人姿容绝美,还不止一个!
十几个姑娘,结伴而来,一个赛一个漂亮。
是她们,炉鼎!
众人看她们的眼光都变了味儿。
她们十几人,本在更远的地方采药,姗姗迟来,却没有冷眼旁观,全都站了出来,痛斥道:“你们简直豺狼成性!怎么能把人,把人……折磨成这样?!”
其中一个,指着那群人里唯一的光头和尚,“你不是出家人吗?出家人,不应该以慈悲为怀吗?!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就不怕被老天爷报复吗?”
那人笑了笑,“阿弥陀佛,除恶务尽,亦是行善。”
不错,他是和尚,但他在清凉门出的家、受的戒!
那三个最先动手的剑修,也是冷嘲热讽:“我只听说过英雄救美,还没听说过美救英雄!怎么,看上他这张脸了?你们清醒点吧!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们从前在太极殿那龙潭虎穴里,难道没跟他打过照面?!”
亦有人詈骂:“一群被李停云**了的贱**!跟她们废什么话?赶走就是了!”
姑娘们气得脸色煞白,但又能做什么呢?她们一个个法力低微,弱不禁风,就是普通凡人,也敢欺负到她们头上,她们从前还听过更加不堪入耳的话,不也只能忍气吞声么?
“姐妹们,我们先走……”
她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又如何救得了别人呢?
红杏树下,落英缤纷。
梅时雨轻轻阖上眼眸。
似雪地里的一瓣红梅,无声无息零落枝头,就要湮没于流风回雪,唯有那缕暗香,似有若无,指引着落花归处,但……
也快散尽了。
众人围住他,引他的血,断他的筋,拆他的骨,令他体无完肤,活像一群幽睛泛绿的狼兽,撕咬着从天敌巢穴中拖出来的,奄奄一息的猎物。
又像路边流着涎水的野狗,啃食着从天而降的珍馐。
好一场盛宴。
没人能找到这里来。
哪怕是云松轩和花镜尘。
夫妻二人因急事赶回来一趟,想要多带些灵芝仙草,回酆都附近救治那些受了伤的修仙者,以及遭难的平民百姓,但他们死活找不到杏林所在,起初还以为走错了路,后来发觉不对劲,是幻术,还是鬼打墙?!
都不是。
是分景剑剑灵,即是那妖道,布下的“四方结界”。
三百年前,中原王朝,李梁皇室,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凡祖庙宗祠,皆以这种结界布控,李停云小时候,常去的那座“四知堂”,亦是如此。
妖道还曾把自己处理不掉的尸山血海藏匿四知堂中,但,那时候的四知堂已经损毁,结界并不严密,才叫梅时雨捉了个正着!
然而,这种结界,非是一种广为流传的道术,妖道走遍天下,见多识广,也仅仅只在李梁皇室见过这种“秘法”,由于此法对他藏匿行踪大有帮助,他便费尽周折“偷师学艺”,化为己用。
而今杏林这道结界,是他匆忙仓促间所设,构造很简单,破解之法也不难。
难的是,结界只能从内向外破除——他在杏林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以一棵红杏做阵脚,除非从十万株杏树中,找到其中一株,把它砍掉,否则结界不可能凭空消失!
再者,不幸鲜少有人见过这种结界!
第一反应不是中幻术就是鬼打墙。
更别提想办法将其破解掉了。
李停云身分九剑,寻找梅时雨的下落,每从身体里抽出一道剑意,都意味着撕裂一缕灵魂,同时抽出九道剑意,他的三魂七魄,就和当年一样,丝丝缕缕,散乱得不成样子。
但他习以为常,没有任何不适,更没有丢魂落魄,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九道剑意,划破九州上空,其中一道飞掠杏林,却并未停留。
……找不到的。
天下之大,梅时雨会在哪里呢?
李停云几近绝望。
站在寥廓的天地间,喃喃道:“我求你,让我找到他吧……”
求谁呢?神佛,命运,还是天理。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
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攥住青霜剑剑柄。
一刻不敢间断地释出灵力润泽剑身。
他曾把自己的最后一道剑意留在其中,从那时起,这道剑意便不独独是属于他的了,更是梅时雨的道心乃至生命中的一部分。
李停云试图唤醒这道剑意,试图护住梅时雨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蓦然,他感受到一丝回应。
他放出去的九道剑意,不约而同朝着一个方向赶过去。
杏林的结界,松动了!
云松轩夫妇就在附近,花镜尘最先发觉异状,探准那处破绽,全力一击!
杏林重现眼前。
花镜尘最先瞧见的,是十几个灰头土脸、满头大汗的姑娘,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药镰。
“你们在干什么?”
“砍、砍树?!”
原来,她们早在这边采药时,就见分景剑一晃而过,绕树三匝,不知做了什么,扬长而去。
她们心思细腻,从几个长舌妇人嘴里打听到,今日有个剑仙前辈在杏林“惩恶扬善”,还在“四方布阵”“让外面的人找不到”“里面的人也最好别出去”云云……
她们满腹狐疑,找了过去,却看到是那位曾把她们救出血泽的仙尊,正在遭受非人的虐待和凌辱,她们当时无能为力,只好离开,但并不是撒手不管。
她们聪明极了,聚在一起商讨之下,得出一个模模糊糊,但无比正确的结论:那棵树肯定有问题!说不定就是那个所谓的“剑仙前辈”,在四个方位设下的阵脚之一呢?!
那就,砍掉它!
于是,结界松动。
下一刻,李停云人就到了。
他最先找到那棵血红胜过花红的杏树。
也最先看到树下遍体鳞伤的人。
那些双手染血的刽子手,杀人饮血的饕餮,刹那间,全都僵直了身体,境界压制令他们动弹不得,但也仅仅只是,动弹不得而已。
李停云怎么会让他们死呢,怎么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就去死呢……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些杂碎。
他看到梅时雨静静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一般,落英拂过他的发端、脸颊和指尖,缱绻缠绵,流连忘返,在他身上覆了浅浅一层……
满目腥红。
他的眼里,只剩下了血。
九道剑意相继归位,李停云周身,魔气冲天。
手中却握着一柄通透如冰、灵气逼人的仙剑。
一步一霜寒。
无论是本就在场的,还是后来赶到的,无不在这股可怕的威压之下,定住身形,只能眼睁睁看着,后来发生的一切……
那是十万杏林花开得最红、最艳的一天。
李停云一步步朝梅时雨走过去。
他是直堕黄泉受尽极刑也百身莫赎的厉鬼。
是轮回几世都不得好死、横尸曝野的恶命之人。
身负九重碧落、澄净瑶池也洗刷不掉的冤孽。
三界恶业仿佛有七成从他骨髓中沁出……
桩桩件件,他招认不讳!
可彼时,暗无天日的修罗炼狱里,刀山碾碎九百次,业火焚身三千回,不及此刻,眼见那人衣不蔽体,斑斑血迹,伤痕累累……
李停云俯身下跪,膝盖砸在血泊中,伸手,想要把梅时雨抱起来……可颤抖的手指,碰都不敢碰他一下。
不及此刻啊……哪及此刻呢……
还有什么样的酷刑,比得过他小心翼翼,放在心尖上的至爱,被他亲手造下的业障所牵累,千般因果绕颈缠身,清白无辜,却受尽凌虐?
这就是报应吗?
本该是他的报应,却要在梅时雨身上讨还?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不是我???
桩桩件件,我都认了啊!!!
李停云脱下外袍,裹在梅时雨身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拢在怀里。
他满眼浓稠的、化不开的血色。
不知是映着梅时雨身上大片的殷红,还是映着红杏树下一地残花,亦或那本就是他眼瞳的颜色……是再也褪不去的血瞳之象。
是灭世成魔的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