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连生出许多事,而就在京中风云涌动之时,彼时的边关,也不甚平静。
西戎与中原交界之地——
时值深冬,年关已近,边塞的风却愈发酷烈,卷着雪沫与沙砾,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千里冰封,万物肃杀,连最耐寒的胡杨也只剩嶙峋的枝干,在昏黄的天幕下沉默地伸展。
大营,中军帐内。
凤遇竹刚巡营归来,玄色大氅上落满了雪,肩甲凝着一层白霜。她摘下兜鍪,露出一张被风沙磨砺得愈发坚毅的面庞,唯有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郁,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将军,”副将跟进来,说话间哈出白气,“按您的吩咐,缴获的西戎牛羊已分发给冻馁的边民,军中也按额分发下去,将士们感念将军恩德,都说这个年总算能见着点油腥了。”
凤遇竹走到火盆边,伸出手烤着,火光在她深邃的眼中跳跃。
“知道了,去吧。”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大半个月,她以铁腕整顿军纪,又以怀柔手段安抚边民、犒赏将士,生生在这苦寒之地,将一度因凤擒天失讯而有些涣散的军心,一点点重新凝聚起来。她知道,此间势力,是她如今唯一的依仗。
然而,这依仗,此刻却成了捆住她双脚的锁链。
凤遇竹慢慢踱步到帐内桌前,拉出抽屉,看了眼那里静静躺着的一枚火漆。
数日前,她收到一封密信,火漆上是她与百里怀箫约定的隐秘印记。
信上如此写道:
“
将军台鉴:
前番所托调查之事,略有所得。线索纷杂,然皆隐隐指向六皇子府。尤可虑者,其人或与北蛮存有勾连,图谋未明。将军坐镇西境,直面豺狼,万望珍重,切莫予人可乘之机。
另,京中有些许风声,恐将军他日由旁人口中听闻,徒增烦忧,故冒昧直言。
将军离京,柳姑娘因旧作之书,被有心之人拿入大狱。
在下从中多方斡旋,幸得五殿下仁厚,终力排众议,责令放人。如今柳姑娘已平安归府,延医调治,静心休养。虽受些苦楚,然性命无虞,精神尚可,望将军宽心。
西戎苦寒,京中亦非坦途。望将军善加珍摄,以图后计。
”
回忆着信中字字句句,凤遇竹望向帐外凛冽的风雪和苍茫的边关,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与无力席卷了她。
百里怀箫信中虽未言明,但直接给了结果。
柳烟桥受了刑。
“……”
她一个不露面的写书先生,哪里能惹来这样的祸事?凤遇竹明白,这些事端,都是因自己而起。
她原以为,即便作为人质,柳烟桥至少也能在京中平安度日。谁曾想,自己前脚刚离京,后脚就有人盯上了柳烟桥。
一句“性命无虞”,引发了太多联想。
凤遇竹垂首,自己不仅没护住她,反而还将她拖入了危险的泥潭。
凤遇竹好恨,这个字伴随了她太久,没有一刻消退过。她不明白,她想不通!
柳烟桥做错了什么?她又做错了什么?那巍巍皇城,非要将她逼入绝境吗?!
一念生起,毁天灭地的杀意也随之翻涌。是对构陷者的,对用刑者的,甚至……是对那座将她放逐至此的京城,对默许这一切发生的皇权的滔天恨意!
柳烟桥在京中深陷囹圄,她身边有皇帝眼线,边境敌人蠢蠢欲动,可谓是腹背受敌。
对方落子狠辣,将她所有的退路都算得死死的。
忠君?那龙椅上的人何曾真正信过她!爱国?这国中的魑魅又何曾放过她与她所爱之人!
心中的恨意再次翻腾,那股压抑许久的、属于边关统帅的铁血悍勇,在这一刻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疯长——不如就此反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挥师东进,清君侧,靖国难!将这污浊的朝堂,洗刷个干净!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燎原,烧得她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她仿佛已经看到玄甲铁骑踏破京畿,看到那些构陷柳烟桥的奸佞在她剑下授首!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骇人的猩红与决绝。她几步走到帐壁悬挂的巨幅疆域图前,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从边关直扑京城的最佳路线,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然而——
就在那野火即将吞噬她最后一丝理智时,她眼前猛地闪过另一幅画面: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一旦起兵,边境防线顷刻瓦解,西戎铁骑长驱直入,身后是陷入战火、流离失所的边民……那是她家世代用血肉守护的土地和百姓!
她看到京城之内,柳烟桥会成为第一个被祭旗的牺牲品!皇帝、皇子、乃至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会毫不犹豫地用她的血来坐实自己“叛国逆贼”的罪名!
她是要带着无数将士百姓与柳烟桥一同赴死……
她不能……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将这片土地和无数无辜的生命拖入万劫不复的战火。
那刚刚燃起的、足以焚尽一切的野火,被她一点一点强行压灭。只剩下无尽的灰烬,沉甸甸地积在心底。
她多想立刻点齐兵马,挥师东进,踏平那些魑魅魍魉!
可是……不能。
信中提到“五殿下仁厚,力排众议”,这看似是报平安,实则是警告,是提醒她,柳烟桥的安危如今系于旁人一念之间。而那句“西戎苦寒,京中亦非坦途”,更是直白地告诉她,边关若有异动,京中的柳烟桥第一个性命不保。
她被无形地捆住了手脚。忠君爱国的枷锁,边关主帅的责任,还有……柳烟桥的性命,都成了套在她脖颈上的绞索。
她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苦涩与自嘲的笑,从她唇边溢出。
她缓缓坐回椅中,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她抬起手,用力按着刺痛的太阳穴。
反,是死路,更是拉着无数人陪葬的不归路。
不反,是慢性窒息,是将自己和柳烟桥的命运交到他人手中的绝望。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清醒,痛恨这身不由己的枷锁。母亲父亲素来说她莽撞,可她为什么不能在此时莽撞一些?为什么不能凭一腔热血不管不顾地杀回去?
帐帘忽然被掀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趁机卷入。
一个小兵端着热汤愣在门口,显然没料到将军就在帐中,还如此近。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脸蛋冻得通红,一双眼睛却干净得像边塞的雪,带着对眼前这位传奇将军纯粹的敬畏与崇拜。
“将、将军……”小兵结结巴巴,“俺……俺娘说天冷,喝点热的暖和……”
凤遇竹抬起眼。
就在这一瞬间,小兵看清了将军的脸——那来不及完全掩饰的、深可见骨的疲惫与痛楚,那双仿佛承载着整个边关风雪重量的眼睛。
小兵手一抖,热汤险些洒出。
凤遇竹已经垂下眼,挥了挥手,声音是力竭后的沙哑:“有心了,放下吧。”
“是、是!”小兵慌忙放下碗,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心口还在砰砰直跳。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崇拜的、像山一样可靠的将军,也会露出那样……近乎绝望的神情。
帐内重归寂静。
凤遇竹的目光落在那个粗陶碗上,碗口还冒着微弱的热气。
她看着那点稀薄的热气,忽然扯动嘴角,极轻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边无际的苍凉。
她慢慢伸出手,指尖触上温热的碗壁。
莽撞?
她何尝不想。
天家人不把人当人,可她做不到。
她身后是无数个这样的士兵,是无数个会嘱咐儿子“喝点热汤”的娘。他们会哭会笑,会流泪会受伤。她若莽撞了,他们的天,就塌了。
指尖的暖意一丝丝渗入冰冷的皮肤,却丝毫暖不进那颗被绝望浸透的心。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在空无一人的军帐中,独自坐了很久,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