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将身子伏得更低,几乎贴在地面上,声音却依旧平稳地陈述着利害:“陛下息怒。只是……陛下,如今这‘德行’圭臬,是柳氏自己立起来的,更是天下人帮她立起来的。她将这圭臬双手捧到了陛下面前。”
他稍稍抬头,窥了一眼皇帝的脸色,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
“陛下若接下,此圭臬便成了陛下教化天下的明证,是柳氏沐浴在您的恩光雨露之下才得以成器。她所有的声望,最终都将汇聚于陛下的圣明之上。”
“可陛下若……拂开不顾,” 老太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这圭臬落在地上,碎了。碎的不仅是它本身,更是……天下士林百姓对‘德行终有报’的念想。届时,民怨所指,恐非柳氏,而是……而是让这圭臬摔碎的人啊。”
他句句未提逼迫,句句皆是逼迫。他将背后一切赤裸裸地摊开:接纳,则双赢;拒绝,则皇帝独自承受“容不下德行”的恶名。
皇帝死死盯着伏在地上的老太监,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看穿。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铜漏滴答,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良久,皇帝眼中翻涌的怒意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冰冷的理智。他缓缓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
他何尝不知这是阳谋?柳烟桥,或者说她背后可能存在的推手,给他出了一道他几乎无法拒绝的题。
“呵……” 皇帝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她一个将军府婢女,也配称‘德行圭臬’?!”
老太监跪伏于地,不敢再出声。
皇帝还欲说些什么,可下一刻,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攫住。他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撑住了沉重的御案,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前有瞬间的金星乱舞,耳边也响起了细微的嗡鸣。
这已是本月来的第二次了。
“陛下?”一直密切关注着皇帝的老太监立刻察觉到了异样,连忙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皇帝闭目凝神,深吸了几口气,那阵不适感才缓缓退去。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但眉宇间那抹难以驱散的疲惫,以及方才刹那的虚弱,却已落入了殿内几个心腹的眼中。
“无事。”他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中气似乎不如以往充足,“今日……便到这里吧。”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传周明……晚些时候来给朕请个平安脉。”
“老奴遵旨。”老太监躬身应下,心头微动。陛下近来传唤太医请脉的次数,似乎愈发频繁了。
太监领命而去,不多时,太医院判周明便提着药箱,悄无声息地步入殿内。他行走间自带一股草药的清苦气息,仿佛其本人就是一味精心炮制、药性难辨的药材。
“臣周明,叩见陛下。”他叩首行礼,声音平和。
皇帝靠在龙椅上,略显疲惫地伸出手腕。周明上前,手指精准地搭上皇帝的腕间,恭谨而专注。
就在他凝神把脉时,皇帝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因气短而产生的微弱嘶哑:“周明,柳氏家中悬挂的那些自省文字,你可还记得?”
周明诊脉的手指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动。他依旧垂着眼,恭敬回道:“回陛下,大致记得。”
“你以为如何?”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帝王独有的、仿佛能压碎人心的重压。
周明沉默了片刻,像是在仔细回忆,随后,答道:
“回陛下,臣观那些字迹,笔力虚浮,墨色不均,应是伤后体弱、气力不济时所书。至于内容……”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字斟句酌,
“皆是感念天恩、静思己过的寻常语句。臣以为,此乃伤者惊惧之余,寻求内心安定之法,想必亦是……民间女子所能想到的,对陛下最崇高的敬畏与依附。”
皇帝听完,目光深邃地看着周明。周明依旧垂手侍立,任由那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片坦然。
“仅仅是敬畏与依附?”
周明拱手:“臣愚钝,实在看不出其他。”
皇帝收回视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
“朕近日总觉得精神不济,这脉象……究竟如何?”
陛下劳心国事,确实耗损精气。周明垂首恭敬作答,脉象显示肝郁气滞,心血略亏。待臣调整方子,加以温补调理...
朕问的是实话!皇帝突然打断,声音陡然严厉,却在中途泄出一丝中气不足的沙哑,太医院日日都说‘无妨’,可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
周明忙跪地叩首。
“陛下明鉴。”他声音依然平稳,“陛下龙体确无大碍,只是……”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
“只是陛下近年来忧心边关战事,又夙夜操劳国政,精气耗损犹如烛火久燃。若说病症……确实未见恶疾,然则……”
他略作沉吟,仿佛字字斟酌,
“正如参天古木,虽根基深厚,亦需休养生息。陛下如今脉象虚浮,似是心脉过劳之兆。若不能静心调养,只怕……”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周明再次重重叩首:“臣恳请陛下暂放政务,好生休养半月。”
话落,皇帝的势头蔫了下去,他摆摆手,示意面前人下去。
周明会意,躬身退出殿外。
“李德全。”
皇帝唤了一声。
太监会意,躬身上前:“陛下。”
皇帝闭上眼,脑海中迅速权衡:凤遇竹在边关的军权,朝中清流的舆论,民间躁动的人心,还有那几个不成器、只知道内斗的皇子……稳住局面,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一个女子的封号,与江山稳固相比,微不足道。给她便是。不仅能平息风波,还能将此事的掌控权重新抓回自己手中。只是……
“拟旨。”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