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小桃送走周明回到房里,不确定地看向柳烟桥:
“姑娘,这位周太医……瞧着倒是个正经人,开的方子也和那些大夫开的差不多。只是他方才似乎盯着您挂的字看了好久……”
“他要看,便让他看。”柳烟桥原本虚弱倚着的身子缓缓坐直了些,脸上那刻意维持的苍白仍在,她正是要借他的眼、他的口,把自己已成废人的消息,坐实给该听的人。
有人用舆论害她,有人用舆论救她。那既然她能牵扯出这样的“势”,何不为自己所用,而要让旁人借着这份“势”,推着她走呢?
她同胡沁思说会保护好自己,不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这是个大胆的尝试,也是她走出的第一步。
但她有一种预感,她会成功。
“小桃,”柳烟桥开口,“你帮我磨墨吧。”
“姑娘,您又要做什么?”小桃看了看书案,又看向柳烟桥,“虽然刚刚是唬太医的,可您的身子还没好利索,要作诗写文的话,也要等身子好些再说啊。”
女子声音温和但坚定:“一定要现在写。”
小桃点头,转身磨墨。
柳烟桥轻轻执笔,在纸上缓缓写下字句:
“身若残絮,心向朝阳。”
另一边,走出院落,离开镇国侯府,坐上回宫的马车,周明闭目养神,脑海中反复浮现那两幅字,以及柳烟桥苍白虚弱却强撑平静的脸庞。
回到太医院,他如常撰写脉案,将柳烟桥“旧伤复发、邪气内陷、气血大亏、忧思过甚、恐损寿元”的诊断详细记录。在最后,他斟酌片刻,还是提笔加上了一句看似客观的描述:
“……臣观其居所,悬有自省之语,其志可悯,其情可恤。”
他并未多加点评,只是将所见事实平铺直叙。但这句话落在深知帝王心术的皇帝眼中,其分量,远比千言万语的辩解或歌颂更为沉重。
皇帝看着周明呈上的脉案和那句简短的描述,久久沉默。一个普通太医客观记录的“所见”,比任何刻意的宣扬都更具冲击力。
……
不日,一篇名为《女德新诠》的文章传遍了大街小巷。
其文辞并不华丽,却如静水深流,蕴含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通透力量。文章并未为自身遭遇鸣冤,反而深入阐释“忠孝节义”,提出“女子之贞,在于忠君爱国,非拘于形骸;女子之烈,在于临难不苟,而非匹夫之勇”。
更令人动容的是,文中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天恩浩荡”的感念,以及一种近乎执拗的、要将自身微光奉献于“教化”的信念。人们读之,再联想到她重伤在身、于病榻坚持书写的传闻,无不唏嘘感叹。
于是此文一出,瞬间在士林与民间引爆了前所未有的同情与敬重。
“居逆境而不改其志,蒙冤屈而不堕其行。身可辱,心不可移,此谓之内守;以笔墨颂清平,以德行化乡里,此谓之外彰。内外兼修,方为真节义。”
一人念完,连连叹息:
“捧读此篇,方知其气节胸怀,吾辈不如也。”
“虽为女子,却令人心生敬佩。”
这哪里是在论女德?这分明是柳烟桥自身的写照。她“居逆境而不改其志,蒙冤屈而不堕其行”,她“身可辱,心不可移”,她甚至在遭受如此不公后,仍在试图“以笔墨颂清平”。
另外一人愤愤不平:“刑部那群蠢材!构陷如此忠义女子,天理何在!”
“哎……好在那构陷扶风的佞臣,如今已然受到惩罚。”
“他虽受罚,扶风何辜?”
“陛下圣明,已还其清白。然其身心受创至此,朝廷岂能无所表示?岂不让忠义之士寒心?”
议论如潮水般涌起,皆为柳烟桥感到不公,皆为其气节所折服。这股力量无形,却重若千钧,沉甸甸地压向了皇宫中那位九五之尊。
“他们还有异议?”
“陛下息怒。”老太监躬得更深了些,“士林与民间……皆言柳氏气节可嘉,堪为典范。且……且其重伤未愈,犹自着书颂扬圣德,若朝廷无所表示,恐……恐寒了天下人之心。”
“朕已放了柳氏,且是由五皇子亲自释放还其清白,又派太医前去慰问,他们还要怎样?”皇帝猛地转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舆论绑架的愠怒,“难道要朕亲自去给她赔罪不成?!一个将军府丫鬟,一个写话本的女子,难道还要朕三请四聘,八抬大轿将她供起来?!”
殿内侍立的宫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老太监低下头,但他知道此刻必须说出实情:“陛下,非是百姓得寸进尺。实在是……那柳氏做得太过‘完美’。她无一丝怨言,满口皆是皇恩浩荡,又作那《女德新诠》。如今在天下人眼中,她已非一普通女子,而是……而是‘德行’圭臬。陛下若褒奖她,便是褒奖了这种德行,彰显了圣上教化之功,朝廷惜才之德。若无所表示……”
老太监顿了顿,声音更低:“外面便会传言,说陛下……容不下真正的‘德行’。”
“笑话!”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皇帝最在意的地方。
皇帝一声怒斥,震得殿内烛火都仿佛晃了晃。他猛地一挥袖,龙袍带起一阵疾风。
“朕富有四海,统御万民,难道还要受她一介女流、几句文章胁迫不成?!”
他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怒极。这愤怒,既是对柳烟桥这种“以退为进”手段的本能反感,也是对自己竟被民意逼迫到如此境地的帝王尊严受损的气恼。
他看向老太监,似乎是将他当作了发泄对象:“她哪是诚心感恩,分明是以退为进!要朕给她低头?想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