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的城墙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高大。
赵水摸黑飞身攀上城北外的哨兵塔顶,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北面的城门,明日辰时,赫连破的灵柩将从宫城出发,经主街一路向北,前往星陵安葬。
塔顶寒风呼啸,赵水贴着平顶躺卧,任凭凛冽的夜风扫过全身,却感觉不到冷。
多日不眠不休,他的下巴已冒出青黑的胡茬,望着头顶星空的那双眼中,布满了血丝。
“呼噜噜……”
塔顶下的哨兵熬不过漫漫长夜,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兄长……”夜风中,赵水低声唤道,氤氲的眼前浮现出赫连破那温和微笑的面容。最后一次见面,已是半年前,赫连破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南境交给你,吾最放心,等你的好消息。”
谁曾想,这一别竟是永诀。
他把好消息带来了,可是却没有他在等。
神思缥缈,赵水逐渐陷入迷蒙。
恍惚中,他察觉有人从哨塔顶下敲击,他立即警觉地转身去看,竟是赫连破手持苗刀而上——就像恶渊古墓困于塔顶之时那样,在他迷茫疲累中突然出现,让他心中顿生慰藉。
“哥,你去哪儿了?”
赫连破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看他。
“你是骗人的对不对?是不是当城主太累了,想出门游玩避一避?”
一股悦然之情从心底升出,赵水感觉到自己十分开心。他向赫连破靠近,一只手好像搭上了他的肩膀,说道:“回来就好!这里这么多人,都想着你呢……”
许多人都到了塔顶上,金湛湛和许瑶儿笑呵呵地朝他叫着下来,老苏瞥他一眼转过身去,还有跟在白附子身后的靖泽兄……付铮走在最后,没有正眼瞧他,而是望着赫连破,向他招手。
他的兄长仍然没有说话,脸上笑意也减淡了,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事,站起身就要往塔下去。
“哥,你去哪儿?”
“你们要去哪儿……”
“滴——哒——嘭嘭!”
一串唢呐闷鼓声由远及近,连同刺目的白昼一起钻入了赵水的五识中。
从恍惚中睁开眼,赵水直直的盯着眼前无边的晴空发愣,半晌没眨眼。直到唢呐声经过身下奏到了最大声时,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方才是他的一场梦。
没有出游。
不会回来。
他永远也见不到他的兄长了。
一滴睡梦中便酝酿的泪珠,悄然滑落,与塔顶的霜冰冻在了一起。
赵水艰难地翻转冻僵的身体,向塔下望去。只见一行白衣长队已缓缓走出城门,两旁仍跟着不少的百姓。许多人已在主街送行,却仍不忍离开,手中捧着白布纸花默默跟随,低声啜泣。赫连破在位虽短,却是星城上下二十多年来的支柱,是在百姓的关注与爱戴中一路成长的。此一去,是对全城的打击。
哀乐过后,一队白衣素服的侍卫缓步而来,撒着纸钱开路。
跟在后面的是八名壮汉在两侧推行的长车,车上放着一棺巨大的灵柩,黑檀木上雕着龙纹,覆盖着象征城主身份的玄色锦缎。赵水看到那灵柩的时候,眼睛忽的一痛,像进了豆大的沙子。
他记得这灵柩的样式。和当年送他的城主父上时几乎一样。
眨了眨眼,再看去,只见灵柩旁,苏承恒一身缟素,面无表情地走着——这个位置,原本应是赵水在的,如今却只能是作为表亲的弟弟送行。
人世间的最后一程,又怎能无一至亲相送……
赵水暗暗握紧拳头。
送葬队伍行至城外,就要踏上进山之路时,忽然一阵狂风卷起,吹得纸钱漫天飞舞。跟随在后的百姓们惊呼后退,送葬的侍卫们紧张地环顾四周。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稳稳落在灵柩前。
“护驾!”侍卫长厉声喝道,数十把刀剑同时出鞘,对准了前面的不速之客。
赵水缓缓直起身,无视周围森冷的刀锋。他的目光只盯着长车上那具华贵的灵柩,喉头滚动。
“哥……水来迟了。”
周遭的人群中爆发出惊呼。
“是赵将军!”
“就是他用妖术害了城主吗!”
“他竟敢出现在此!”
赵水没有理会这些言语,抬脚向灵柩靠近,上来一人阻拦,他便扔开一人,上来一群,便扔开一群。
直到苏承恒挡在他身前,叫道:“赵水!”
赵水转眸看向他,眼已血红。他轻声开口道:“他是我哥……我要送他最后一程。老苏,让我送他最后一程。”
听着他颤抖的话语,苏承恒素来冷静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长睫垂下。
“需尽快。”他用极低的声音从口齿中挤出三个字,余光瞥向身后的灵柩,又朗声道,“城主丧仪不容亵渎!莫要胡作非为,小心星门定不轻饶!”
赵水没有听他后面的话,而是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发现灵柩的长盖与柩身间留有缝隙——盖子没有封!
身后传来星灵袭来的波动,他未再犹豫,双腿扎地将汹涌灵力悉数撑起,形成飓风般的漩涡,将周围的一切连同苏承恒一齐撞开、隔绝在外。他伏身踏步沿车轴而上,在一片惊呼声中,一掌推开了灵柩的柩门。
棺盖应声而开,一股隐隐的腐烂之气扑面而来。赵水望向棺内,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赫连破一袭白衣,静静地躺在棺内,仿佛睡着一般。
“扑通”一声,赵水跪在了棺前。
“哥……”他伸出手搭在棺内那干枯僵硬的手背上,说道,“我来了,哥。”
原谅我来得这么迟,原谅我在此时还要惊扰你。
“我定会找到真凶,为你报仇。”赵水说完,捏住赫连破的那只枯手往上抬,只见肤色青白,指甲正常。他又立即倾身双手抱住遗体的脑袋,按住下颚打开唇齿,发现舌苔发黄,又上手轻轻扒开眼皮,内里的眼珠生有黑丝——此乃中毒之状。症状集中在头部,应是侵害脑中之毒。
细细闻,尸臭中夹着辣香之气,此香他再熟悉不过,是南境常闻到的一股香气,但又有些不同。
南境……莫非是行军之人?
赵水顺着喉咙往下摸,想找到致命伤。手指划过他的胸腹处,衣袂随即下凹,让他指尖微颤,不敢再检查下去。
每一个凹口,便是一处剑伤。
即便隔着布衣,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身上的每一道划痕、每一个穿入肺腑的重伤,一处处,都仿佛在割他的皮肉,让他难受心痛。
赵水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
兄长最后的时刻在想什么?信了“困灵”怨恨他这个弟弟的背叛,还是为星城的未来担忧,又或是……
他痛吗?
“贼子赵水,勿扰城主!”呼喝声破开屏障,从后传来。是玉衡门主。
赵水身形如鹤展翼,足腕勾住车轴旋身转移,整个人便如一片落叶般向后飘去。落地瞬间,他周身又激起一圈狂暴的星灵气旋,旋风中夹杂着细碎冰晶,在阳光下折射出锋芒,将扑来的星门众人逼得连连后退。
“我非罪人,此行特来为城主送行查清死因,诸位前辈请听我一眼!”他喊道。
无人信他。摇光门主喝道:“反贼者,该死!”
赵水紧锁眉头,聚力阻挡上前围攻的星门众人。他左手拈灵,右手托力,两道靛蓝灵力自掌心喷薄而出。先至的玉衡门主眉目怒张,手中长剑刚横在胸前,就听得“铛“的一声巨响,被旋风震开。另一名天枢老前辈紧跟而上,却被旋风卷着火舌反噬回去,冽风撕裂了他的袖口。
缓过劲来,赵水刚想再开口,忽觉脑后生寒——司马仪正持剑刺破气旋,直取他后心。他立即翻身躲开,脚尖轻踏车轴腾空而起,手舞旋风挟起一轮靛蓝光盾,倒身自上而下向几人压去。
混乱间,一道鲜红电光在二者之间穿梭闪过。
“够了!”
清亮而熟悉的声音响起,让赵水戛然停手。
翻身下落间,只见付铮一身白衣立于众人之间,负手望着他。她比半年前消瘦了许多,眼下有明显的青黑,却依然挺直腰背,威然而立。
赵水的心猛地抽痛。他曾无数次想象与付铮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情形。
移身向她飞去,他叫道:“付铮……”
付铮却没有回应他,仍直直立着,紧蹙的眉头下是一双含水的眼眸,带着悲痛、与坚决。
“难道——”赵水察觉到她神情不对,但再做反应已来不及了。开阳门主墩壮迅猛的身形从付铮身后陡然跳出,手中蓝光化为刀斧般,直冲赵水而下。
那是他的门主、他的师父、他的岳父大人,他无法动手。
眼中映着这深蓝刀光,赵水压掌停手,没有抵抗。
锋锐光刃直逼他面中,他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厉风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倏忽逆转,化为横墙重重撞上赵水的胸膛。
身如浮萍般随气波翻滚,赵水连滚带爬后退数丈,才勉强稳住身子。胸口间气血翻涌,让他“哇”得一声,吐了口鲜血。
一阵杂乱声传来,丧仪队伍的侍卫不知从哪儿掏出的箭矢,齐齐向赵水瞄准。
“赵水。”付铮在此时开口道,声音不大,没有往日每每见到他时的那般情绪起伏,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涉嫌戕害城主,已被革除一切官职。今日擅闯城主葬礼,犯不敬之罪,立即停手!”
威寒的语气,赵水从未听过,仿佛不似她。
身上的气力顿时卸去,赵水身后数个星门人齐发星灵,如排山倒海般向他压来,将他压得扑地而跪。
他强撑着半跪在地,抬头再次看向付铮,却迎上她那不为所动的目光。
赵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问道:“铮儿,你也不信我?“
付铮的喉咙微微颤动,却仍冷声道:“我只相信证据。知你今日必来此,吾已请星门重臣设下天罗地网,赵水,你逃不掉的。”
“哥他身上中了毒!”
“此事星门自会查清。你身负重大嫌疑,应配合星门调查。来人,将嫌犯赵水即刻押入大理寺天牢,等候问审!”
看来她知道中毒一事。也对,都城的情形、城主的致命伤,付铮和都城的其他人一定比自己更清楚。
赵水心念急转。
他望着她坚定决绝的面容,看见她攥得紧紧的拳头,忽然明白,此时,对于付铮而言,他赵水值不值得信,已经不重要了。撑起城主弥留之际托付的重担、护一方安宁,才是她最重要、最想做的事。
她从来不是在这种事上坚定选择他的人。当初接任少宰时如是,眼下更如是。她再次舍弃了他,甚至毫不犹豫地与他相离,还在此设下天罗地网一定要将他捉住。
是了。倘若他赵水再闹,便搅弄了星城风云、让所有人跟着不得安稳了。
他也应该“懂事”些。
心如刀绞,赵水缓缓卸力,身上星灵压迫,逼得又吐了口血。
两侧官兵见状,立即提着拷链上前。赵水任由双手被拷上链条,不再抵抗。压在赵水身上的灵光也逐渐消散。
但在官兵要拽下他腰间的陨链时,赵水却侧身躲了开。
“将陨链交给代城主。”他说道。
那官兵踌躇了下,然后一把拽下陨链,将它与搜刮下的暗刃一起端着,过去呈给了付铮。
赵水被拎起拖着走。铐链沉重而冰寒,让他的每一步都倍感刺痛。行至灵柩旁,柩门已被人搬回封上,赵水忽然停下脚步。
“付铮!”他转过身,不顾押送人打来的一巴掌,柔声喊道,“家中书房柜台上,有一外刻棠棣的盒子,里面是我为城主准备的新年礼……拜托你,帮我相送吧。”
周遭的声音嘈杂,人影错动中赵水已看不清付铮的神情,不确定方才的话她是否能听到。
押送人的手臂在眼前挡了下,再看去,只见付铮已转过身,仰着头似在看天。但赵水看出她整个身躯的僵硬,肩头颤抖着,知道她在忍着哭。
强装坚硬的心忽而软了下来。
“付铮。你说……为何会变成这样?”
“你就这样转身与我相别两散,又是一声知会也没有。”
“我们、一切,是否都再也回不去了。”
赵水被拷着向城门走去,周围的百姓停住了送葬的脚步,对着他指指点点,甚至还有石子砸来。长长的丧仪队伍从他身侧缓缓而过,再回头远眺时,那载着灵柩的拖车已接近山脚,几乎看不清了。
赵水仰天干喘了口气,浑身心力随之抽干。他已完全不知,自己该当如何、还能如何了。
前路,仿佛只剩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