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焕凝视着苏沉,迟迟没有开口。对于大理王的恨意,一时还无法抵消心中那抹植根血脉的故土情怀。
半生征战沙场,满腔热血皆为家国,如今叫他转身卖国求生,他一时间实在做不到。
苏沉冷笑激他:“看吧,你归降的诚意不过如此。依我看,即便赐你兵符将印,你也没法率军与大理兵戎相见。”
宁焕咬牙道:“我要是都说了,你们大巍出尔反尔又如何?”
苏沉挑眉,语气悠然:“出尔反尔?我只是说陛下[或许]网开一面,又没许你什么?”
……
是啊。
宁焕心头一震。
他怔住了:“那我干嘛要说?”
苏沉:“不是你要归降大巍?”
“……”
宁焕一噎,话竟接不上来。
与望京楼那回一样,他发现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地落入眼前这个人的节奏,被他牵着鼻子走。
大理王室的时局,这人能一语道破;他的尴尬处境,这人也看得分明;甚至连他那睚眦必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也仿佛被这人一早被看穿。
这人分明久居长安……却似乎太了解大理,也太了解他了。
静默半晌,宁焕权衡了利弊后,终于认清局势,开口交代:“大理在大巍安插有个机密部门,名叫[枭目],昨夜的刺客,可能就是他们的人。”
牢房里此时没了主审罗极柊,却还留着人在旁听着苏沉与宁焕的交谈,其中就包括那刑部主簿。
见这熬刑一夜的大理人突然松了口,刑部主簿立刻到案前坐下,开始执笔记录。
苏沉接着问:“他们之间如何联络?你有法子联系上这枭目的人么?”
宁焕摇头。
苏沉:“那我光知道个名字有什么用?”
宁焕:“没什么用。枭目直隶于历代大理王,旁人皆无权插手过问。即便是我,也联系不上他们。”
苏沉前面也不是没猜到这个,便接着问:“那这枭目成立多久了?”
宁焕道:“具体不知。但既是代代相传,传至现任大理王的,应当也有近百年之久了。”
苏沉推测:“我猜这腰牌,也仅是他们临时拿来一用的吧?”
宁焕没有否认,道:“带着大理的腰牌行机密之事,我料想枭目也没有这么张扬。”
苏沉道:“明白,故意坑你呢。对了,你迟迟不离开长安,是何缘故?”
宁焕道:“是大理王指示我等在长安滞留,听候安排。”
苏沉了然点头道:“哦,还特意嘱咐让你在这等死,生怕你跑了。”
宁焕:“……”
苏沉又详尽问了一些三十年前,十年前,与两年前的细节,宁焕却是再答不上来了。苏沉料想宁焕也是权衡过后,才把能说的东西和盘托出。真要问他大理边防之类,那孙子也绝不可能回答。
想到这,苏沉也不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刑部主簿搁笔,将审讯记录呈上,苏沉过目无误后,道:“一会儿转交陛下。”
说罢,便径自先行离去。
*
长清宫中。
自常皇后分娩以来,废帝李牧便在长清宫留下了,居于他原本的采薇殿。
初春的日头正好,他早早向母后请了安,此刻正坐在靠窗的卧榻上闭目养神,手中虚握着一本翻开一半的书卷。
苏沉没有叫人通传。
高明镜不在后,长清宫守备疏松许多,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悄无声息潜入采薇殿,缓步踏入内殿,看见了卧榻上休憩的废帝李牧。
李牧脸颊极清瘦,眉目舒朗而不失锋芒,虽比不上太子李政那般自带威仪,但骨相相近,轮廓间竟带出几分出奇的相似来。
苏沉每次见到他,总要恍惚一下,仿佛窥见了那被打碎的另一个可能。
那个人若还在世……大巍如今,会是何等光景呢?
定然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吧?
……
苏沉将视线移开,出声唤道:“寿王殿下。”
废帝李牧闻言睁开眼,回身望来,眼底并无惊讶,反而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道:“苏先生怎么有空过来?”
他知道苏沉幽卫出身,因此对这来无影去无踪的现身并不意外,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他落座。
太像了……即便是这么寻常的举动。
从前在国子监时,偶然遇见寿王的身影,苏沉也总不免恍惚。
李牧是最年幼的皇子,身子骨弱,性情温润恭谨,虽然严格来说苏沉并非他的讲学,他也总是谦和的尊称苏沉为“苏先生”。
加上虞照青这层关系,又想到他前一世命途多舛,苏沉自是无比怜爱他,事事紧着他。
只是两人毕竟并非师生,在国子监也没太多交集,这份怜爱便掩藏得极深,藏在他偶尔多看一眼的沉默里,藏在语气微缓的那几分克制里。
苏沉落座,温声道:“寿王殿下,我此番来,是有事请教。”
废帝李牧看似有些困惑:“苏先生言重了,不知是什么事?”
苏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心开门见山:“是关于两年前,您在采薇殿遇刺的事。”
李牧先是微怔,而后大约是记起两年前的惊险,眼中一瞬浮起惊惧之色,轻咳起来。
苏沉见状慌忙起身,将一旁的茶水递了过去,在李牧背上轻抚,替他顺了顺气,心中满是自责。
他本不愿来问这件事的。
“苏先生见笑了。”李牧饮了茶,气息终于舒缓了一些。
苏沉道:“抱歉……我并非故意拿那些旧事惊扰殿下。”
李牧立刻摇头:“没事的,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托苏先生的福,我才能够安然无恙。只是,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不知苏先生想问什么呢?”
苏沉垂下眼,垂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握了握,仿佛那句话有千斤重。
片刻后,他终于问出口:“寿王殿下……您也觉得那一夜,是陛下授意么?”
李牧静了片刻,垂眸道:“我……我不知道。”
比起太后的悲愤笃定,他的回答反倒显得迟疑而犹豫。
他说:“我与哥哥,自幼便不太亲近。可到底是孪生兄弟,我心里,并不愿相信他会为皇位加害于我。说到这……”
苏沉忽觉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他转头,便撞上那双既熟悉而又多了几分澄澈的眼睛,正抬头仰望着他。
“苏先生,我倒是,很羡慕您呢。”李牧轻声道。
“……?羡慕?我?”苏沉愣怔,没想这话题怎么会到他的身上。
“您没有出生在皇室,不必卷入这些宫闱纷争,却也因缘际会,与两位兄长都如此亲近。”
李牧抬起因短暂咳嗽而略有些湿润的眼,软软道,“苏先生……四下无人时,我能改口……叫您一声哥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