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王直到如今仍害怕李致,又记着之前被禁军上上下下搜了三回府邸的事,听见禁军的名号就心里发毛,直问下人:“啊?怎么啦?又出什么事了?”
苏沉见淳王脸都垮了,怂的像只被雨打湿的小鸡崽子似得,急忙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别慌,找我的。”
淳王这才反应过来,下人通传对方求见的是苏沉,不是他,于是凑过来小声道:“来干嘛的?”
苏沉想了想,也没什么头绪,随口猜道:“可能……是来送礼的吧?”
淳王:“……啊?”
这大半夜的?
淳王将信将疑,吩咐下人将人领进。
没过多久,便见常吟走入厅中,因先前闯宫之事被革去禁军统领职务,他身上不再着一身深蓝与沉重甲胄,只穿着一袭皂色便衣,似乎一下子褪去年轻人的莽撞,变得稳重许多。
淳王再次凑近,压着嗓子在苏沉耳边嘀咕:“不像送礼……空手来的。”
“……”苏沉在桌底下轻捅了他一下,两人这才略显局促地一同起身。
常吟倒是神色坦然,走近一揖行礼:“苏大人,淳王殿下。”
苏沉迎上:“常统领,许久不见。不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常吟道:“苏大人,我是来向你道谢,外加辞行的。”
“辞行?”苏沉略感意外。
常吟点头:“蒙苏大人为家姊进言,陛下已下恩旨,允家姊与废帝和离,携子回乡。明日,我便随家姊一道启程,回苏州。”
苏沉微怔,沉吟片刻:“你姐姐想回苏州,也算情理之中。但你……也要回去么?”
常吟道:“如今我已不是禁军统领,留在长安也无可作为,与其在这游手好闲,不如回苏州去,陪伴双亲,也算尽一份孝心。”
苏沉沉默。
淳王素来心善而大度,见常统领不再和以前那样凶神恶煞,态度也不再畏缩局促,张罗着让下人取了凳子,添了餐具:“常统领,坐下慢慢说吧。”
常吟颔首:“谢淳王殿下。”
待他入座,苏沉才开口:“其实你与陛下相识多年,是他为数不多信得过的人。这次的事……陛下也就是做做样子给其他人看罢了,过不了多久,你定能官复原职的。”
常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从前是凌太傅安给誉王李致的伴读,那时,护国公府心向誉王,他自然也得到了李致的几分信任。
可是后来,姐姐的婚事出现变动,府中态度也随之转变,誉王李致怎会看不出来?于是昔日那点信任,也随之荡然无存了。
比起他这个夹在中间的禁军统领,天子更信赖自己一手培养的幽卫军,也是无可厚非。
“我姐姐是废帝的妻子,光凭这一点,陛下与我再难有信赖存在了。”常吟道,“但不论如何,常吟始终愿为陛下尽忠。如今姐姐已与废帝和离,蒙陛下开恩准其携子归乡,这份恩情,我们护国公府,一定铭记在心。”
苏沉心中百感交集。往年凌太傅为助誉王获取护国公府支持,又安排常吟伴读左右,又极力促成联姻事宜。
谁曾想,同窗没能换来忠诚,联姻之事也落了空。
而如今,阴差阳错,竟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护国公府的效忠。
“既然如此,我便也不再多劝解了。”苏沉抬手举杯,起身道,“我以茶代酒,祝你们一路顺风。”
“谢苏大人。”
见状,淳王也连忙举杯,跟着他们一饮而尽。
酒过喉头,他偷偷打量苏沉,见他眉间尚有郁色未散。
待常吟一走,淳王便立刻凑过来,问:“苏沉,你还有什么心事呀?”
这段时日,幽卫副统领吴长复出逃,高明镜负伤养病,幽卫军正是群龙无首,偏巧禁卫军也没了统领。
如此一来,宫中的守备似乎有些空虚。
想到这,苏沉也只是对淳王笑了笑:“没什么。不早了,我准备歇了。”
*
国子监一隅,午后阳光照进窗,暖洋洋的晒得人昏昏欲睡。
虞照青一手按着兵防图,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北境各地防线布置,抬眼却见苏沉托腮打起了盹,立刻用指节敲了敲书案。
“苏大人,是你开口要与我共议军政的,如今你却打起瞌睡来了?咳咳……”
苏沉惊醒过来,连忙坐正,顺手给虞照青茶盏中添了热茶:“是我失礼了,昨夜没歇好……虞大人莫怪。”
说罢,睁着迷蒙的眼,摸着鼻尖,将目光投向兵防图,“对了,说到哪了。”
虞照青用指节点了点兵防图上一角,一字一句:“幽。州。”
“对,幽州……”苏沉揉了揉眉心,垂下眼睫,“湛王。”
上一世长安危急时,湛王非但按兵不动,反而借机在幽州自立为帝。正是他的背叛,摧毁了长安守军所剩不多的信心。
“幽州的骑兵骁勇。”虞照青道,“若能调度得动,咳咳……在大巍讨伐大理的时期,用来北狄边防再适合不过。”
苏沉眼睛一亮,忙问:“可行么?”
虞照青道:“虽是湛王的亲兵,陛下也能以天子之命下旨征调。”
苏沉道:“怕只怕湛王心怀异志,敷衍搪塞。”
虞照青问:“湛王心怀异志?何以见得?”
呃……
苏沉也不知如何解释,便信手取了一旁砚上的墨块,添水研墨:“湛王原为太子,这大巍本该是他的天下,如今却只得盘踞幽州,想必心有不甘。”
虞照青想了想,道:“那么……派遣监军,间接夺权?”
苏沉摇头:“……湛王也不是傻子,如此派去的监军只怕是九死无生啊……”
虞照青沉默片刻,道:“我去。”
“明知是送死,还去去去去。你哪都别想去。”苏沉没好气道。
无谓的牺牲,他上一世已经看够了。
虞照青突然被凶了一番,只觉得莫名,尤其是对方那语气就像和他熟识许久了,实在是令人困惑。
他平日里极少与人争执,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如何回应,苏沉那边却已经放下墨块,稀松寻常的继续问下去了:“还有别的法子么?”
虞照青沉思许久,道:“除却这些……那唯有动之以情,或者……许以重利?可湛王这人……古怪的很,他会想要什么呢?”
苏沉跟着沉思片刻,忽然道,“有了。”
说罢,不等虞照青发问,便起身披上了外袍,“虞照青,你接着拟给沧州的信,我去找太傅大人商量下。”
虞照青望着苏沉离去的背影,低头,见砚台中那墨研得细润如油,水痕也停在他平日最常用的七成。
他眉头微拧,又望了眼那盏仍冒热气的茶,和案边搁得齐整的文卷,心头不禁生出几分异样。
明明才接触不过数日,这人却仿佛早已将他的性子摸得清清楚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