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闾能知朕的用心良苦,朕心甚慰。”夏侯献捋须道。
对方这般姿态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贾充心里清楚得很。
诚然,平阳的田产家业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
可他贾氏一族,远不如荀氏、司马氏那般枝繁叶茂,族亲遍布朝野。一旦他自己在朝中失势,贾家在大魏便再无立锥之地。
再看眼下这朝堂格局,哪里还有他左右逢源的余地?
以平阳贾氏如今的影响力,又怎配与陛下唱反调?
自二十多年前上了陛下这条船,他就没有了退路。
说实在的,只要陛下在一天,哪怕他要强夺豪族产业,他也得头一个举手赞成。
何况陛下行事向来体面,既懂得分享,也懂得让渡利益,这便足够了!
至于日后陛下龙驭上宾以后......届时再相机行事吧!
夏侯献微微颔首:“既如此,授田法令的具体内容,就由公闾你来拟定,此事于你,当是轻车熟路。”
“臣,遵旨。”贾充干过律法,历史上也是《晋律》的编撰者之一,对此自是成竹在胸。
可他刚领命,却又拱手道:“陛下,臣尚有一不情之请。”
“讲。”
“臣无有辩才,这舞文弄墨之事,尚可勉力为之,然他日于朝堂之上,面对衮衮诸公之诘问,恐难以应对悠悠众口。”
“你且先将法令拟好再说。”夏侯献淡淡道。
“唯。”
夏侯献心知,这贾充着实鸡贼,他这是不愿做孤臣,想为自己留条后路罢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他们知道,譬如动既得利益者蛋糕这类改革,天子通常不会亲自下场,必须有一个人在前牵头。
如此,一旦事有龃龉,君臣之间尚有转圜余地,于双方皆好。
苦只苦了牵头这个人。
若新政得以平稳推行,这牵头之人或可青史留名。
若事败,沦为孤臣尚是小事,有时更不免沦为弃子,被天子无情舍弃。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夏侯献拿起一份奏疏,对众人道:“卿等可集思广益,如有良策尽可与贾公闾商议。待法令初成,大不了,由朕亲临大朝,颁布天下。”
“臣等告退。”
贾充、裴秀、傅嘏等人依次退了出去。
钟会举着笏板,脚步微顿,有意落在了最后。
“士季...”身后传来天子的声音。
钟会转身,举着笏板:“臣在。”
夏侯献看着他,摇了摇头,终是欲言又止:“嗯....士季且先去吧。”
钟会再拜,转身离去,心中却莫名涌起一阵不快。
说实话,这等能成就功名的大事,他极愿为之。
可他终究无法如贾充那般,毫无顾忌地逢迎。
他期盼的,是陛下亲口嘱托:“士季,此事艰险异常,朕唯能托付于卿。”
然而陛下并未多言。
“士季留步。”天子的声音再次自身后响起。
钟会即刻转身,脸上已不自觉带上笑意,拱手以待,下一刻却神情一僵.......
“你觉得,杜元凯如何?元凯与他父亲杜恕一样,为人刚正,不畏权贵....不如把他从武昌调回洛阳。”
钟会在心中呐喊:陛下啊,近在咫尺的小会会您看不到吗?调哪门子杜预!
况且杜预那厮,自太学时代便与他不睦,共事时更是屡有争执。
如今陛下欲行新政,首先想到的竟是他?
这令钟会愈发的不爽。
“士季,朕问你呢。”
钟会猛然回神,略定心神,强作从容道:“臣以为,恐有不妥。”
“为何不妥?”夏侯献看着钟会一本正经地模样,有点想笑。
“其一,杜中丞(杜恕)为官二十余载,刚正不阿,堪称直臣典范。然正因如此,开罪之人不在少数。臣与杜元凯乃同窗,后又同府为官,相交多年,实不忍见杜氏一门皆陷于孤立之境。”
“其二,武昌乃长江防务重镇,骤然易帅,恐予吴军可乘之机。”
夏侯献摩挲着下巴,故作遗憾:“士季所言,不无道理。”
随即,他似无心再看奏疏,将手中册子往案上一抛,叹道:“可惜司马子上正值居丧,否则朕岂会这般纠结.....”
这下钟会彻底绷不住了。
用杜预倒是情理之中,用司马昭?
我大魏竟无人至此了吗?
连司马昭都去主持改革新政?
他没那个能力啊!
“陛下。”终于,钟会毛遂自荐道:“若陛下不弃,臣愿为陛下分忧。”
“你......?”夏侯献故作迟疑地拖了个长音。
“莫非陛下信不过臣?”钟会反问。
“绝无此意。”夏侯献连忙摆手,“朕其实是怕......”
“陛下是怕什么?”钟会微微扬起下巴。
夏侯献目光闪烁:“士季出身名门。此番新政,难免触及诸多大族利益。朕实在不愿见士季为难……”
“陛下多虑了。”钟会道,“臣既食君禄,自当为君分忧。家族是家族,臣是臣,岂可混为一谈?”
“话虽如此.....”夏侯献轻叹一声,站起身来,走下御阶至钟会身前。
“士季可知,此事一旦由你主持,你便是站在了风口浪尖。届时,那些世家大族的矛头将直指于你。即便是你颍川钟氏自家人,恐怕也难免对你有所非议。”
“陛下太小看臣了。”钟会道:“臣行事,何须在意他人眼光?至于家族......”
“若他们识时务,自当顺应朝廷新政。若是不识时务,那便休怪臣不念亲情了。”
“士季能有此心,朕心甚慰。”
夏侯献拍了拍钟会的肩膀:“但.....还是容朕再想一想吧。”
钟会见陛下还在犹豫,心中一紧。
如今邓艾、石苞、文钦、司马昭、贾充等人或是都是各镇一方的大将,或是庙堂掌握实权的高官,唯独他现在还是个“秘书”。
对此,他倒不是不能接受,毕竟他钟会年纪小,起步晚。
可跟他同期的杜预现在都是一方刺史,这令他着实不忿。
如今放眼天下,成就功业的机会真的不多了。
在灭吴还不知何年何月的当下,他本能地想要抓住一切机会。
“陛下无须多虑,此事就放心交由臣来做吧!”钟会拱手,目光坚定。
夏侯献终于面露欣慰之色,“有士季此言,朕无忧矣。不过....不过朕还是要多说一句。”
“他日若有人以家族大义相逼,或以利益相诱,士季当如何应对?”
钟会道:“臣依法处置,绝不徇私。”
“既如此,此事便托付给士季了。”夏侯献露出释然的笑容:“待贾充拟好法令初稿,便由士季主持朝议,推行新政。”
“臣,定不辱命!”钟会郑重一拜。
...
走出东堂,缓缓登下太极殿前的石阶。
钟会回味着不久前的君臣对话。
随着“一腔热血”慢慢褪去,他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太过冲动了。
现在想想,陛下似乎早就决定用他,却欲擒故纵地逼他下定决心。
现如今,钟会没了退路。想嘻嘻哈哈地打马虎眼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干。
“唉。”
他叹气一声。
坏了,被政治家做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