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九洲大陆百年,况且季清鸢来江陵的次数也少之又少,论对江陵的熟悉,肯定是不如宋听澜的。
季清鸢点头,道:“好,那我便在此处等你。”
宋听澜眸光温和,道:“此处鲜少修士,不过倘若遇见……阿鸢最好回避。”
毕竟是江陵,江岫白大多时候都身在江陵,到底是小心为上。
季清鸢对此没什么疑问,她点点头,忽地想到什么,犹豫几瞬,道:“那,刚刚遇见的那位缎长老?”
宋听澜顿了顿,眸带思索:“那位缎长老,不像是爱嚼舌根之人。”
毕竟他这百年间与那缎长老寥寥几次的交往中,这位缎长老总是热情中略带拘谨,似乎还有点怵他。
但不像是会在背后偷偷宣扬议论的。
应该如此吧,一介长老,总不可能是装的。
宋听澜这般想。
……
江陵,天机门——
就好比天极宗以剑道闻名天下,释迦殿以大道普渡众生,碧水宫音修冠绝九州,天机门亦是以奇门遁甲之术而名贯九洲。
此时,天机门深处,巨硕的青铜齿轮在闪烁着晶罩内缓缓咬合,发出低沉恒定的嗡鸣,灵力与阵法的气息弥漫回廊。
议事大堂内,刚刚正在那偏远客栈前撞见宋听澜与季清鸢二人的缎不休正与座下几位核心弟子分派门内事务。
正事完毕,他捋了捋雪白的须,一双炯炯有神地眼眯了眯,带着几分感慨与稀奇,又提及归途中的奇遇。
“……说来真是稀罕事,”缎不休抚须,兴味盎然,“老夫方才在城门口,竟遇着了天极宗那位剑道第一人宋剑首,宋听澜。”
闻言,原本还一脸正经的弟子们皆面露讶色。
不过缎不休在天机门内也是出了名的老顽童,没个正形,这厮人老心不老,江陵城内的奇闻异事乃至家长里短他都爱听个遍,尤爱与座下爱徒们分享。
与之相对的,宋听澜清心寡欲、拒人千里的名声,九州皆知。
这位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高岭之花,冷淡疏离,若不是剑道天才的名声过于响亮,恐怕得有一大批人疑心这人修得是无情道。
“更奇的是,”缎不休眼中精光一闪,压低了些声音,颇有几分说书先生卖弄噱头的模样,“他身边竟跟着一位女子!”
他啧啧两声,抚须回忆:“那女子一身素白雪袍,气质冷冽如昆仑雪巅,二人站在一起倒是颇为相称。”
“不过,宋剑首只说那女子是碧水宫之人。但是,你们是没瞧见啊…”
他还刻意转折下,见弟子们纷纷瞪大了眼睛屏息敛声地听他说,他才顿了顿,强调道:
“宋剑首待那女子,虽言语依旧寥寥,可那动作、那姿态——身形半侧,袖袍遮人,将人牢牢护在身后,看都不舍得给人看一眼!”
“老夫活了这许多年,与他相识也有数百年,何曾见过他对旁人如此上心?”
弟子们顿时交头接耳,议论声嗡嗡响起。
宋剑首护着一位女子?
这简直比门主最近新造出的飞天神舟更令人难以置信!
堂内如沸腾的水议论不休,却不想,这番议论一字不落地飘入廊下经过的一道墨色身影耳中。
江岫白脚步无声地顿住。他一身墨袍,衬得面容愈发苍白俊美,几缕未束的墨发垂落颊边,在黑得深沉的眼眸下平添几分诡谲。
他对这些八卦毫无兴趣,也本无意停留,然“宋听澜”三字如无形丝线,瞬间牵动了他沉寂的心绪。
当“宋听澜身边有一女子相伴”与那“碧水宫”的描述清晰入耳时,他那双深不见底、惯常如古井寒潭的黑瞳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细、却锐利如淬毒银针的冷芒。
碧水宫的女子……
江岫白敛眸,忽地想起他为魔尊之子去拜访碧水宫那位不久前转醒的瑶池仙子的那日。
那一日,在他之后,急急忙忙地赶着去见那瑶池仙子的,可不就是宋听澜吗?
同类相吸,他知道宋听澜和他存着一样的心思,更何况,宋听澜的偏执可没比他浅几分,甚至可以说那宋听澜骨子里的疯劲儿比他还要深重得多。
只不过那宋听澜少言少语,又生得神清骨秀,看着像是个正派人物罢了。
江岫白无声无息地步入大堂,他生得俊美无俦,一张脸更是极其精致,偏偏周身散发的死物一般的冰冷气场,让原本喧闹的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缎不休回头,见是他,不由得一愣,回过神来忙肃容拱手:“墨怀长老。”
江岫白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哦?我刚刚听你说——宋听澜?他身侧……有女子相伴?”
青年声音低哑平缓,听不出喜怒。
“千真万确!”
见他也问起这事儿,以为他也是来八卦的,缎不休心头一松,忙将所见复述一遍,尤其详述了宋听澜那不同寻常的维护姿态和那女子窈窕纤细的身姿。
说完还自顾自地抚须感慨:“这二人,当真是相配!看来,不日就能参加宋剑首的道侣大典了!”
江岫白静立聆听,听完他最后几句话,嘴角勾了勾,似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修长纤细的手指隐在宽大袖袍中,无意识地捻动着几根近乎透明、触手冰凉的傀儡丝。
那丝线在他指尖缠绕、摩挲,如同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宋听澜。
那个心如玄冰、魂系孤剑,五百年来除却搜寻一个早已消散于天地间的亡魂外,眼中再无他物的宋听澜。
竟会突然与一位碧水宫的女子姿态亲密、相伴而行?
甚至在人前流露出如此清晰、甚至堪称“守护”的姿态?
这反常,如同精密运转的天衍仪核心,陡然嵌入了一颗无法解析的异质符文。
误差?
不。
江岫白从不相信巧合。
他隐在袖间的手指摩挲着细而锋利的傀儡丝,面上却勾唇,笑得柔和:“敢问缎长老,是在何处遇见的宋剑首?”
“百年前,我也曾在天极宗小住过,亦是许久未曾见过宋剑首了,想寻宋剑首……叙叙旧。”
……
江陵城西,“云来客栈”四个大字在匾额上尤为瞩目,不过此处并无灵植仙草,便不多修士,只是些凡人小贩较多。
而此时,二楼临街的客房内,季清鸢推开雕花木窗,暮色便裹挟着市井的喧嚣与炊烟气息涌入。
她凭窗而立,目光扫过楼下熙攘的街巷。
宋听澜离去已有三日,魔域之行,他执意孤身前往,只留一句“江陵等我”便化作剑光北去。
季清鸢改变不了他的决定,也为了他安心些,便在此处客栈等他。
不过,原本忙忙碌碌没个停歇的人,现在忽地闲下来待三日,反倒叫她有些不习惯。
这人一闲起来,脑子里便会想个不停,就比如,她总觉得,有人在暗暗窥探她。
但她每次检查房间、用灵力探查四周,甚至是观察身边每一个人和窗下过路人,却又没发现任何异常。
来来回回三日,季清鸢被折磨得有些头疼,干脆就不再多想,安心一边修炼一边等待宋听澜。
而此时,对面茶楼二层的雅间,竹帘低垂,只留一道细缝。
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如同潜伏于暗影中的毒蛇,穿透喧嚣与暮色,精准地锁定了窗后那抹素白的身影。
江岫白斜倚在铺着锦垫的圈椅中,墨袍几乎与室内阴影融为一体,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几根冰冷滑腻的傀儡丝。
他已在对面守了三日。
对面的住着的女子很谨慎,只要开窗,便面带薄纱,遮住面容。
只要一盯着她超过几瞬,便会极为灵敏而狐疑地看回来迅速观察四周。
若非他也足够小心,且这百年攒下的宝器足够多足够掩饰自己,否则早已被她发现。
而这般敏锐的五感,也让江岫白无比确定,这人修为定在他之上。
修为在他之上,且是女子,那这九洲大陆上,他知道的,也就那么一个——碧水宫,瑶池仙子。
原本他只带着几分怀疑,想要探查这人到底是如何迷了宋听澜,是否是因为有什么补魂之术才会引得宋听澜这般热切。
但他越窥探,便越察觉到几分熟悉。
而这熟悉感,还见她的每一眼中愈发强烈。
她的小动作、她的习惯、她的喜好……竟然每一个都与他的师尊如此相似。
不,不是相似。
是一模一样。
江岫白曾与他的师尊居于一院,他曾因怀着某些心思而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和观察她,一点一点地挖掘她的偏好。
所以对季清鸢的喜欢,他是最为清楚的。
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用膳时与旁人不同的小习惯他都一清二楚。
世界上,会有两个所有习惯、爱好、甚至是小动作都一模一样的人吗?
江岫白捏紧了手中的傀儡丝,一个胆大而惊世骇俗的猜测,忽地缓缓浮现。
……
酉时三刻,华灯初上。
季清鸢按照自己的习惯,如前几日一样,在晚膳后独自走出云来客栈散步消食。
她也谨慎,自己摸出条人少但不偏僻景色也尚可的路,自此每一日都走这条路散步消食。
季清鸢踏上那条熟悉的青石板路,晚风带着白日的余温,吹拂着她素白的裙裾。
她步履轻缓,心里却还想着千里之外的魔域。
如往常一般,她行至街巷拐角处,不同以往的是,一阵压抑的哭泣与粗鲁的呵斥声割裂地出现在本该宁静的地方,突兀地刺破了宁静。
“小美人,哭什么?跟爷回去,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不…不要!放开我!救命啊!”
“嘿!敬酒不吃吃罚酒!”
季清鸢一愣,抬眸,只见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的壮汉,正粗暴地拉扯着一名跌坐在地的年轻女子。
女子荆钗布裙,发髻散乱,脸上沾着泪痕与尘土,正拼命挣扎哭喊,惊恐的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无助地扫向四周。
几个路人远远围观,面露不忍,却慑于那恶汉凶相,无人敢上前。
季清鸢脚步顿住,眉头微蹙。
那女子的恐惧与绝望不似作伪,她并非不知江湖险恶,但骨子里的良善,让她无法对近在咫尺的欺凌视若无睹。
“住手。”
她的声音不大,音色甚至是略带几分绵软的,但语气却极其坚定,带着穿透喧嚣的灵力,清晰地落入场中各人耳中。
那恶汉动作一滞,凶戾的目光扫向季清鸢,见她蒙着面纱却清冷出尘,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与忌惮,随即被更深的蛮横取代:“哪里来的小娘皮?少管闲事!滚开!”
说着,作势又要去拉扯地上的女子。
季清鸢眸光一冷,未见她如何动作,一道无形的气劲已如清风拂过。
那恶汉伸出的手如同撞上铜墙铁壁,“哎哟”痛呼一声,踉跄着倒退几步,手腕诡异地扭曲着,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恐。
“再敢行凶,废你一臂。”
季清鸢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恶汉捂着剧痛的手腕,怨毒地瞪了季清鸢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子,终究不敢再纠缠,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挤开人群跑了。
围观的路人见恶人退去,也纷纷散去。
季清鸢走到那女子身前,微微俯身:“姑娘,没事了。”
那女子抬起头,泪眼婆娑,脸上犹带惊惧,颤抖着声音道:“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若非仙子,小女子今日…今日……”
她说着,泪水又簌簌落下,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似乎崴了脚,痛呼一声又跌坐回去。
“你的脚?”
季清鸢目光扫过她明显不自然的脚踝。
“呜呜…方才挣扎时扭到了…”女子抽泣着,仰起苍白的小脸,眼中满是祈求与后怕。
“姑娘…此地离小女子住处不远,但…但天色已暗,我住的巷子偏僻…小女子实在害怕…能否…能否劳烦姑娘送我一程?”
她声音细弱,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令人难以拒绝。
季清鸢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模样,又看了看渐深的暮色和周围略显僻静的小路。
她思索几瞬,想着送佛送到西,便微微颔首:“带路。”
女子眼中瞬间迸发出感激的光芒,挣扎着扶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引着季清鸢,向深长幽暗的巷子深处走去。
越走越偏,青石板路变成了坑洼的土路,两侧是破败低矮、门窗紧闭的土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腐败的气息。
昏黄的灯笼早已消失,只有稀薄的月光勉强勾勒出扭曲的屋影。
女子的脚步似乎因为害怕而加快了些,却依旧一瘸一拐。
季清鸢的灵觉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周遭太静了,静得诡异,连虫鸣都听不到一声。
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的铁锈和冷油混合的异味。
“姑娘,还没到么?”她停下脚步,声音微沉。
走在前面的女子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
脸上那楚楚可怜的泪痕与惊恐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毫无生气的僵硬笑容,眼神呆滞如同蒙尘的宝珠。
她的笑容极其僵硬,像披着人皮的恶鬼,死气而诡异,嘴角扬得极高,几乎要裂至耳后,在阴暗的小巷中越发诡异。
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从女子口中吐出: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