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是撬动旧世界根基的杠杆。
而这些话，甚至每一个词，都是经过他与李唐、裴度等人彻夜长谈后，精心推敲确定的。
“朕宣布，自今日起，重组中枢官制！”
“废除尚书六部之旧称，以应新时之需。设‘帝国规划总署’，总领全国发展之大计，统筹资源，规划未来。由裴度，出任总署长官！”
“轰！”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裴度！
虽然他本就是宰相，但“帝国规划总署”这个名字，以及“总领全国发展大计”的职权，显然已经超越了传统宰相的范畴。
这几乎是一个集发改、规划、财政于一体的超级部门！
裴度面色肃然，出列领旨：“臣，领旨！”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显示出强大的自信。在西北的这些年，他早已对李唐的那一套规划体系了然于胸。
李纯没有停顿，继续宣布：
“设‘工业建设部’，专司全国工坊、矿山、交通、水利之建设。凡钢铁、水泥、机械、营造之事，皆归其管辖。由郭钊，出任部长！”
郭钊虎躯一震，立刻出列，声如洪钟：“臣，领旨！”
从一个手握兵权的节度使级武官，摇身一变，成为执掌全国工业命脉的重臣。这个转变不可谓不大，但也精准地利用了郭钊的执行力和统帅能力。让他去管理那些热火朝天的工地和工厂，再合适不过。
“设‘农林水产部’，负责农技推广、良种培育、水利兴修、渔业畜牧，以保天下粮安。由……”
“设‘教育与科学部’，统管天下学堂，编撰新式教材，推动格物、化学、算学、医学之发展。由……”
“设‘内外贸易部’……”
“设‘律法与安全部’……”
一个个崭新的部门名称，从李纯的口中不断吐出。每一个部门的设立，都精准地对应着一个现代国家的核心职能。
旧的六部（吏、户、礼、兵、刑、工）体系被彻底打碎、重组、升级。原本模糊不清、互相掣肘的职权，被清晰地划分开来。
吏部的铨叙权，被大大削弱，一部分归于各部自行考核，一部分归于一个全新的“公务员考评委员会”。
户部的财权，被规划总署、工业部、农业部等瓜分，变得更加专业化。
礼部的祭祀、礼仪之权，被极度边缘化，其核心的教育职能，则被“教育与科学部”取代。
兵部的权力，更是被直接架空。
李唐的西北军体系，根本不可能接受传统兵部的管辖。一个新的，名为“国防参谋总部”的机构呼之欲出，但李纯今天明智地没有提及。
刑部和工部的职能，则分别被融入了“律法与安全部”和“工业建设部”。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权力结构革命！
被任命的，几乎清一色是裴度、郭钊这样早已归心西北的“旧人”，以及更多来自西北王府体系，在场许多人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年轻官员。
他们或许出身寒门，或许只是某个小吏的儿子，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西北接受过新式教育，对李唐的那套理论和体系深信不疑，并且在具体的项目中证明过自己的能力。
而那些旧世家的子弟，如王崇文、卢思明等人，则被象征性地安排了一些副职，或是塞进了“礼仪司”、“典籍馆”这类被彻底边缘化的部门。
他们仍然保有官位，享有俸禄，甚至品级不低，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已经被彻底排除在新的权力核心之外。
王崇文的脸色阵青阵白，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引以为傲的家世、他苦读多年的经义，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他预想过会被削弱，但没想到会如此彻底，如此不留情面。
这已经不是动摇国本了，这是在刨李唐江山的根基，另起炉灶！
卢思明则是一脸的茫然和失落。
他曾经所信奉的“君子之道”、“礼乐之序”，在这套赤裸裸的、以效率和功能为导向的权力体系面前，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古董，纵然精致，却已无用。
而站在队伍后方的藏玛，则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马蒙所说的“何等恐怖的国度”是什么意思了。
这套体系，完全是为了战争和建设而生！
每一个部门，都像是一台巨大战争机器上的精密零件，目标明确，高效运转。工业、农业、教育、贸易……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将转化为支撑这个国家扩张的钢铁、粮食、技术和人才。
相比之下，吐蕃那套建立在宗教和部落联盟之上的松散体制，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沙堆城堡，一推就倒。
他甚至开始庆幸，自己现在是作为“客人”站在这里，而不是在战场上面对这样一个被彻底动员起来的恐怖对手。
马蒙则看得更深。
他敏锐地注意到，这套官制改革的核心逻辑，是“专业化”和“技术化”。
它不再以“德行”或“出身”作为衡量官员的唯一标准，而是以“专业技能”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为核心。
想当工业部长，你得懂工程；想当农业部长，你得懂农技。
这是一种全新的执政理念，它将彻底颠覆传统的“士大夫治国”模式。它意味着，未来这个国家的精英阶层，将不再是只会吟诗作对、空谈义理的文人，而会是工程师、科学家、经济学家、管理者……
这是一个技术官僚的时代！
马蒙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他想到了自己国家（阿巴斯王朝）正在进行的“百年翻译运动”，他们同样在吸收希腊、波斯、印度的知识。
但是，他们只是将知识作为一种点缀，一种丰富文化的手段，从未想过，可以将这些“格物致知”的学问，作为构建国家权力的核心基石！
那个李唐……他到底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文明？
马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御座之侧的太子李桓。
此刻的李桓，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工业建设部！教育与科学部！
这些新奇而又充满力量感的名字，让他感到无比的兴奋。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其背后的深刻含义，但他能直观地感受到一种蓬勃向上、开天辟地的力量！
这比他小时候读过的所有圣贤书，听过的所有帝王故事，都要来得震撼！
他看着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官员，看着他们眼中对未来的憧憬和自信，再看看那些面如死灰的世家子弟。一种强烈的对比，在他心中形成了巨大的冲击。
他忽然觉得，父皇让他来旁听，让他看，让他学，或许正是希望他能明白，未来的大唐，将不再是他们李家凭血脉就能安稳传承的江山。
想要驾驭这个全新的国家机器，必须掌握全新的知识和力量。
李桓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当初选择去船山书院学习，这步棋真的走得太正确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野望，从他心底喷薄而出。
当李纯宣布完最后一项任命，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改革的雷霆已经落下，旧世界的秩序被砸得粉碎。有人失落，有人茫然，有人恐惧，也有人……看到了希望。
李纯看着阶下众生百态，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尽管他知道自己更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个宣告者，但能够亲手开启这样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他亦与有荣焉。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声音再次响彻大殿，为这次颠覆性的朝会画上最后的句号。
“诸卿或许会问，西北王为何不在？”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这正是他们最大的疑惑。
只听李纯缓缓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敬畏，一丝向往。
“西北王曾对朕言：君王之责，在掌舵与识人。具体之务，当交由专业之人。他此刻，正在做比上朝更重要的事。”
“他在为帝国规划总署，推演未来十年的人口增长与粮食需求模型。”
“他在为工业建设部，设计下一代高炉的结构图纸。”
“他在为教育与科学部，编撰《基础化学》与《微积分入门》的教材。”
“他还在为我们所有人，探索这个世界的终极真理。”
李纯站起身，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个全新的时代。
“诸位，朕与你们，要做的不是仰望他，而是追上他！跟上他的脚步，将他描绘的蓝图，变成现实！”
“从今日起，洛阳城内，将广开学堂，不问出身，不分男女，凡有志者皆可入学。朕之皇子，亦不例外！”
“新朝已立，万象更新。旧日的荣光与门第，皆如过眼云烟。未来的功勋与地位，将取决于尔等为这个国家，为天下万民，贡献了多少智慧与力量！”
“退朝！”
李纯说完，没有片刻停留，转身走下御座，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昂首离开了大殿。
只留下满朝文武，呆立当场，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几句话。
“推演人口与粮食模型……”
“设计高炉结构图纸……”
“编撰《化学》与《微积分》……”
这些词汇，他们闻所未闻，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令人战栗的磅礴力量。
一个全新的权力核心，就在这第一次看似平淡却暗藏雷霆的朝会上，正式开始运转。
它不依靠繁琐的礼仪，不依靠血脉的传承，也不依靠玄妙的经义。
它依靠的，是模型、是图纸、是公式，是那被称之为“科学”的，来自另一个文明的降维打击。
大殿之外，阳光正好。
一个属于技术官僚的铁血时代，正式拉开了它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