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明宫,紫宸殿。
李桓风尘仆仆地归来,顾不上洗去一身征尘,甚至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便在宦官的引领下,匆匆步入这座象征着大唐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
殿内,烛火通明,将李纯略显疲惫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这位年富力强的皇帝,此刻正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天下舆图》之前,目光死死地盯着西北一隅,以及那片被朱笔圈出的河北之地。
“父皇!”
李桓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快步上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太子礼。
“回来了。”李纯缓缓转过身,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急切,“平身吧。此行……可还顺利?”
“回父皇,儿臣幸不辱命。”
李桓站直身体,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奉上,“此乃叔王亲笔,请父皇御览。另,叔王还有一物,托儿臣转交父皇。”
说着,他从随身的行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造型奇特的盒子。
李纯的目光被这奇特的盒子吸引,他没有先去接那封信,而是伸手接过了盒子,在手中细细端详。
“此为何物?”
“叔王对外称之为‘天涯镜’,言,只需按此钮,便可与他……天涯若比邻,对面相谈。”
李桓指着盒子侧面一个微小的凸起,解释道:
“用船山书院的话来讲,这种技术称之为全息投影。”
李纯的瞳孔猛地一缩。
天涯若比邻,对面相谈?
比那种手机视频通话更神奇?
李唐这厮到底还暗藏了多少神仙手段?!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道:
“你先退下,朕要独自看信。”
“是,父皇。”
李桓躬身告退,将空间留给了这位心绪已然不宁的大唐天子。
待殿门重新合上,李纯这才拆开那封由李唐亲笔书写的密信。
信上的内容并不多,只是简单地重复了李桓在口头上已经转述过的核心思想——迁都洛阳,以皇权为刀,西北为盾,共击世家,重塑大唐。
但信的末尾,却还有一行小字,笔锋凌厉,仿佛要透出纸背:
“欲知详情,请启天涯镜。臣,静候圣裁。”
李纯将信纸缓缓放下,目光再次落在那金属盒子上。他的手指在那个小小的凸起上摩挲了许久,终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力按了下去。
“嗡——”
一声轻微的鸣响,那块琉璃般的薄片骤然亮起,向半空中射出一束光柱。光柱很快扩张散成无数个光点,这些光点渐渐汇合重组,随即李唐整个身影凭空浮现在李纯面前。
栩栩如生,宛若真人当面。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很难分辨清楚这是真人还是幻影。
就见李唐身着一袭玄色常服,端坐于书房之内,背景是整墙高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
他仿佛早已等候多时,看到全息画面稳定,便微微颔首,平静地开口:
“臣李唐,参见陛下。”
即便隔着手里这件匪夷所思的神物,李纯依旧能感受到对面那股扑面而来的从容与自信。
他强自镇定,将“天涯镜”立在御案之上,沉声问道:
“李唐,这难道是更高层级的‘科学’?”
“回陛下,这只是科学应用微不足道的一角。就如前些日子天下各路豪雄在兰州所见,亦不过是冰山一角。”
李唐的回答直接而坦诚。
李纯沉默了。
冰山一角……那毁天灭地的火炮,那遮天蔽日的飞艇,竟只是冰山一角?
“你信中所言,朕已尽知。”
李纯决定直奔主题,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缓缓说道:
“你要朕迁都,要朕执刀,与你共击世家。你可知,这无异于与天下士族为敌?自高祖立国以来,朝堂之上,何曾离得开关陇、山东之世家?他们盘根错节,早已与国朝融为一体,动之,则国本动摇!”
“陛下错了。”
李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皇帝的话,语气却依旧平静。
“国本,非世家,乃万民也。陛下可知,为何王朝更迭,周而复始?汉末之乱,隋末之乱,乃至我大唐安史之乱,归根结底,皆因此辈而起。”
李纯眉头紧锁:“危言耸听!”
“并非危言耸听。”
李唐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语调稍微提升,侃侃而谈:
“陛下请看史书,自秦汉以来,天下财富、土地,是否总是在王朝初期分散于民,而后又不可逆转地向少数人手中集中?而这些少数人,便是所谓的世家门阀。”
“他们占据了最多的土地,却缴纳最少的赋税;他们垄断了知识的传承,进而垄断了官场仕途;他们广蓄奴仆部曲,形同国中之国。
当天下九成之财富,尽归一成之世家,那剩下九成之百姓,便只能在饥寒交迫中苟延残喘。一旦天灾人祸降临,流民四起,天下岂能不乱?”
“乱世之中,他们或扶持新主,或自立为王,改朝换代,不过是换一个皇帝,换一个名号。待新朝建立,他们摇身一变,又成了开国功臣,继续享受他们的特权。江山轮转,皇族更替,唯有他们,是铁打的营盘,永世不倒!”
李唐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李纯的心上。
这些话,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包裹在“君臣之义”、“礼法之序”外的华美袍服层层剥开,露出了其下血淋淋的、王朝兴衰的残酷真相。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
李纯咀嚼着这八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不是昏君,他励精图治,一心想要重振大唐雄风。他也曾试图削藩,试图整顿财政,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朝堂之上,阳奉阴违者有之,暗中掣肘者有之,他总感觉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束缚。
现在,李唐将这张网的名字,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世家门阀。
“所以,你的意思是,朕和你,甚至包括河北三镇的节度使,都不过是他们棋盘上的棋子?”
李纯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嘲。
“过去是。”
李唐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断然说道:“但现在,时代变了。棋盘还在,但棋子,已经拥有了掀翻棋盘的力量。”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具冲击性的观点。
“陛下,史书皆由胜利者书写,故而多为帝王将相作家谱。此为英雄史观,看似有理,实则大谬不然。”
“哦?此话怎讲?”
李纯被勾起了兴趣。
“创造历史的,从来不是什么英雄豪杰,而是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是农夫开垦的土地,养活了将士;是工匠打造的器具,支撑了日常;是无数默默无闻的黔首,构成了这万里江山的基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在!”
“英雄,不过是顺应时势,被人民推到潮头的那一朵浪花。若无天下百姓思安,何来高祖斩蛇起义,一统天下?若无万民厌恶隋炀暴政,何来太宗皇帝开创贞观之治?”
“我将此,称之为‘人民史观’。陛下欲建不世之功,欲开万世之太平,便不能只盯着王侯将相,更要看到这天下真正的根基——是万万黎民!”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才是千年不朽的江山社稷之道!”
人民史观!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