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榆林不过两日,朱见沥就敏锐地察觉到一个比旱灾更让他困惑的问题:驿站。
大明驿站系统,号称“星罗棋布,脉络天下”,他是这个帝国传递政令、运转官员、运输物资的动脉。
朱祁镇派他们出来,持着勘合(官方通行证),理论上应该一路畅通,享受驿站提供的食宿、车马服务。
然而,现实却很骨感。
他们抵达的第一个驿站叫“清水驿”,名字挺美,实际情况却让朱见沥大跌眼镜。
驿站不大,房舍破旧。
驿丞是个干瘦老头,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袍子,满脸愁苦。
验过勘合,态度恭敬得近乎卑微,但提供的饭食……清汤寡水,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黑面饼子,一盘不知名的野菜,连点油星都没有。
拉车的驿马也是老弱不堪,跑起来一步三晃。
汤杰当场就火了,一拍桌子:“老倌儿,你这打发叫花子呢?我们公子爷金枝玉叶,就吃这个?还有这马,是它拉车,还是我们拉他?耽误了行程你担待得起?”
驿丞吓的噗通一下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军爷息怒,军爷息怒啊!不是小的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本驿艰难啊!”
“艰难?”于谦冷声问道,“朝廷每年拨付驿站钱粮,车马人夫皆有定例,何来艰难一说?”
驿丞抬起一张苦瓜脸,眼泪都快下来了:“回大人的话……朝廷拨的……是拨了,可……可发到小的手里的,十成里能剩下三四成……就烧高香了,层层克扣,‘漂没’、‘折色’、‘火耗’……名目多着呢!上头说今年歉收,粮秣折银,银子到手就缩水一大截啊,这点银子,要养马,要养人,要修葺房舍,还要应付过往上官的‘常例’……小的……小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说着,他指了指院子里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穿着破旧号服的驿卒:“大爷,您看看他们,小的都欠了他们三个月的饷了,马料也是有一顿没一顿……”
“就连……就连您这顿饭食,还是我们几个凑的最后十文钱买来的……”驿丞越说声音越小。
朱见沥听得一愣一愣的。
“漂没”、“折色”、“火耗”、“常例”……这些词儿他在于谦的课上听过,但亲眼看到它们如何把一个驿站榨干,感受截然不同。
他好奇地问:“那……驿卒们怎么活?”
驿丞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公子爷,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有的胆子小的,就在驿站周边开点荒地,种点菜,贴补口粮。”
“胆子大点的……唉,只能对过往的不那么紧要的官员,或者行商脚夫……稍微‘意思意思’,收点‘辛苦钱’、‘茶水钱’……要不,真得饿死。至于周边的村子……”
他声音更低,“驿站要柴火、要草料、要修房子的土坯……哪样不得靠村里?官面上那点‘摊派’根本不够,底下人……底下人难免会多‘征’那么一点点,然后拿去倒卖,换了钱粮……”
朱见沥恍然大悟!
难怪一路过来,看到驿站附近的村落似乎格外破败,原来这驿站的负担,最终像吸血的水蛭,一层层转嫁到了最底层的百姓身上!
这哪里是朝廷的驿站,分明是架在百姓脖子上的一把钝刀子!
汤杰听得鼻子都气歪了:“他娘的,合着你们穷疯了,连老子这种正经持勘合办差的,都敢糊弄?”
驿丞吓得又是一哆嗦:“不敢不敢,军爷您这勘合是兵部的,小的哪敢怠慢!只是……只是实在拿不出更好的了……”
离开清水驿,朱见沥在本子上记下了:“驿站一弊:钱粮克扣,驿卒困苦,勒索行旅,加派乡里。”
接下来的行程,朱见沥留了心眼。
每到一处驿站,他不仅观察食宿条件,还悄悄留意驿卒的衣着神态,观察驿站附近的村落情况,甚至让汤杰手下的护卫装作普通行商去“打尖”,试探驿卒的态度。
结果触目惊心。
条件稍好的驿站,驿丞驿卒油滑世故,对持勘合的高官殷勤备至,对无甚背景的小官则明显敷衍,对行商更是雁过拔毛,“茶水费”、“马槽费”、“引路费”名目繁多。
条件差的驿站,如清水驿一般,一片破败,驿卒面有菜色,对谁都透着股麻木和隐隐的怨气。
而驿站周边的村落,大多比普通村子更显困顿,村民谈起驿站,眼神躲闪,敢怒不敢言。
……
“于师傅,你管过兵部,我大明驿站一直如此吗?”晚上,吃过晚饭,朱见沥回到房中,皱着小眉头问道。
于谦看了看朱见沥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睛,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一旁的汤杰斜眼看了一眼于谦,随即对朱见沥笑道:“殿下,您也不必如此忧心,这只是陕北一带个别情况,回头末将给皇上上一道奏折即可。”
于谦瞪了一眼汤杰:“只怕奏折一到,又是人头滚滚!”
“现在不杀绝贪官,难道还要留着他们过年?”汤杰怒道。
“你就知道打打杀杀,你以为杀了他们,换上来的人就会清廉自守?”于谦没好气的回道。
“那你说咋办?”汤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桌上,怒道。
“皇上登基以来最恨的就是贪官,可贪官杀了一批又一批,刹住这股贪腐风气了吗?没有!这里面的原因你想过没有?”于谦重重叹了口气。
汤杰一时语塞,他是个纯正的武将,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打仗,这些弯弯绕的事儿他自然想不明白,也不愿意费那脑子去想。
“去去去,你少拿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烦我,”说着,又笑着对朱见沥道:“嘿嘿,殿下,您也不必忧心,等咱们回了京城,皇上自然会有办法的。”
朱见沥盯着跳动的烛火,摇了摇头,正色道:“父皇已经够累了,若什么事都要靠他来想办法,那要你们这些大臣干什么,我要为父皇分忧。”
“这……”汤杰尴尬的瞪大了眼睛,同时心中赞叹道:“龙种就是龙种啊!”
想着,心中突然又突然升起一股怒意:“特娘的,老子家那几个小畜生每天就知道招猫逗狗,不干正事,回去后定要狠狠地抽他们!”
“殿下,驿站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杀几个人、罢几个官就能解决的,”于谦说着,手指敲了敲桌面,又道:“上至兵部车驾清吏司,户部,还有各省、府、道州县,牵扯的人太多了,他们早就结成了利益同盟,就是皇上,恐怕处理起来也会有多方掣肘。”
闻言,朱见沥刚刚燃起希望的小脸上又愁云密布起来。
“父皇不是有东厂、有锦衣卫吗?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就不将这些事儿报给父皇?”朱见沥又问。
一听到东厂、锦衣卫,二人的眼中明显多了几分惧色。
“殿下,此事还是缓一缓吧,等回了京城,老臣自会向皇上禀明。”最后,于谦叹了口气说道。
“于师傅,”朱见沥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异常执拗,“你们怕东厂?怕锦衣卫?他们虽是父皇的耳目爪牙,难道不该是惩治这些蠹虫的利器吗?他们难道不该将这等祸国殃民之事,详详细细禀报父皇?”
于谦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微响和汤杰粗重的呼吸声。
这位老臣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仿佛穿透了驿站的土墙,投向了遥远京城那深不可测的宫阙。
他缓缓开口道:“殿下,东厂、锦衣卫,自然是陛下的鹰犬。然则,鹰犬所见所闻,最终呈报御前,需经几人之手?又需经过几道筛选?天下事,并非非黑即白,驿站之弊,盘根错节,牵涉之广,超乎殿下想象,它并非仅仅是几个贪官污吏克扣钱粮那么简单。”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能让小皇子理解的措辞:“这驿站系统,如同一条遍布全身的脉络。清水驿老驿丞所言‘漂没’、‘折色’、‘火耗’、‘常例’,每一样,背后都站着一位甚至一群能从中分润的人。这些人,或许是地方州县的书吏、主簿,或许是府道衙门的佐贰官,或许是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某些官员,甚至……可能已经伸到六部衙门之中。”
汤杰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他虽然不懂其中关窍,但也明白“六部”意味着什么,那是朝廷的核心!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刀。
看着朱见沥那充满疑惑和渴望的眼神,
于谦无奈的继续道:“这些人,或许官位不高,或许品级不显,但他们如同蚂蟥一般,层层叠叠,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他们彼此遮掩,互相输送利益,早已形成了一套运转自如的‘规矩’。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陛下行雷霆手段,彻查驿站,这张网上的任何一点震动,都可能引发整个系统的剧烈反弹。轻则政令不通,文书积压,重则……重则可能让这传递军国大事的‘脉络’,彻底瘫痪!”
“瘫痪?!”朱见沥失声叫了出来,小脸瞬间煞白。
他瞬间明白了于谦的担忧。
驿站不仅仅是给官员提供食宿马匹,更是帝国传递紧急军情、调动军队、维系统治的神经。
若驿站瘫痪,边关告急文书如何传递?地方叛乱消息如何上达?朝廷政令如何下达?那将是国本动摇。
“于师傅的意思是……这些蠹虫……他们……他们竟敢拿国事当儿戏?为了自己那点蝇头小利,竟敢阻塞朝廷命脉?”朱见沥的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非是他们敢,殿下。”于谦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悲凉,“是积弊已成,沉疴难治啊。每个人都在这套‘规矩’里,或主动攫取,或被动求生。清水驿驿丞若不‘意思意思’过往行商,他和他手下的驿卒就得饿死;
他不默许手下向周边村落‘多征一点点’,驿站就维持不下去,而他所‘供奉’上去的‘常例’,最终养肥了谁?层层盘剥,最终源头又指向了哪里?这其中的水,太深,太浑。
殿下,东厂、锦衣卫……他们自己,也未必能完全置身这张网外,他们的奏报,或许只触及冰山一角,或许……会被这张网悄然过滤掉最关键的部分。”
汤杰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岂有此理!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无法无天?!殿下,这口气末将实在咽不下去!不如……不如我们回京之前,就找几个最不像话的驿站,让末将带人,抓了那驿丞,严刑拷问,顺藤摸瓜……”
“胡闹!”于谦厉声喝止,“汤将军!你当这是行军打仗,杀伐决断即可?你抓一个驿丞有何用?他能知道多少?他背后的人见势不妙,立刻就会斩断所有线索,推几个替死鬼出来,打草惊蛇,只会让这张网缩得更紧,藏得更深!届时,我们非但查不到根子,反而会让驿站上下人人自危,更加懈怠,甚至可能……引发局部骚乱,彻底阻断我们回京的道路!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汤杰被于谦的话憋的脸通红,梗着脖子,却也知道于谦说得在理。
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狠狠瞪着摇曳的烛火,仿佛那就是那些看不见的蠹虫。
朱见沥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他明白了,这驿站之弊,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一个早已嵌入帝国肌体、与无数人利益捆绑、甚至可能危及国本的巨大毒瘤!
父皇登基以来,杀贪官无数,人头滚滚,可这毒瘤却依然在暗处滋长蔓延。
父皇的雷霆手段,似乎并未触及这深藏于体制之中的痼疾。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这感觉比看到旱灾肆虐的土地更让他窒息。
“那……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看着驿站继续糜烂?看着驿卒困苦?看着百姓被盘剥?父皇力行的考成法不就成了笑话了吗?”朱见沥的声音带着哽咽,还有理想碰壁后的委屈与不甘。
“殿下心系黎民,明察秋毫,此乃社稷之福。此事非不可为,但需谋定而后动。殿下此行所见所闻,皆是宝贵的实证。臣请殿下,将沿途所记,所见驿站之破败、驿卒之困苦、乡民之怨怼,以及那些驿丞驿卒的言行,尤其清水驿老驿丞的哭诉,务必详详细细,分门别类,一一记录在册,不可遗漏任何细节。这份记录,远比汤将军的刀,更有力量。”于谦看着小皇子眼中倔强的光芒,心中既感欣慰又充满忧虑。
“回到京城,殿下可将此册亲自呈于御前。陛下圣明烛照,自有决断。届时,殿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实情,便是刺破这张巨网最锋利的矛!臣等,亦会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为殿下所见之实情张目!此事,急不得,但也……拖不得!需以实情为根基,徐徐图之,方能斩草除根,而非仅仅剪其枝叶。”
朱见沥闻言,用力的点了点头,仿佛接下了千斤重担:“于师傅,本王明白了。本王会记下来,全都记下来!每一处驿站的样子,每一个人的话,我都会写清楚!”
说干就干,他立刻起身,走到桌案前,郑重地摊开那本已记录了不少内容的本子,拿起笔,就着微弱的烛光,开始奋笔疾书。
小小的身影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与坚韧。
汤杰看着伏案疾书的朱见沥,粗声粗气地道:“行,殿下您写,写仔细点,等回了京,末将就守在殿下身边,看哪个不开眼的敢跳出来搅和!”
他心中那股对自家不成器儿子的怒火,此刻也化作了对小皇子的一份守护之心。
窗外,陕北的夜风呼啸着掠过破旧的驿站房檐,发出呜咽的声响,仿佛在为这片饱受天灾与人祸双重蹂躏的土地悲鸣。
驿站之内,烛火如豆,一个年幼的皇子正用他稚嫩的笔触,试图撬动那积重难返、盘根错节的庞大黑暗。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但一颗名为责任与变革的种子,已悄然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破土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