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拂晓,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徐恭一行已收拾妥当,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河督行辕那片简陋的泥屋。
徐恭并未去开封府城,而是调转马头,带着人,一头扎进了黄河下游更广阔的千里河滩。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他还是需要更多的证据。
在归德府(今河南商丘)一处偏僻的河工物料临时堆场。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河工,正哆哆嗦嗦着给徐恭指认着堆料场上几垛明显比别处稀少许多的芦苇席。
“……大人……小的……小的不敢乱说……”老河工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大风吞没。
“说。”徐恭的声音不高,却让老河工不寒而栗。
老河工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凑近一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管库的赵书办……他……他让小的们报账的时候……按十成报……可实际……实际只领了七成的席子……那……那三成的银子……小的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
他浑浊的眼中满是恐惧:“大人……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赵书办……他……他跟府衙的……”
徐恭面无表情,只是对身后一名校尉使了个眼色。
那名校尉会意,立刻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归德府某次支取“加固堤身芦席十万领”的条目。
徐恭的目光在那册子、老河工惊恐的脸、以及眼前这明显不足数的芦席之间,冷冷地逡巡了一个来回。
“民夫的工钱和口粮呢?”徐恭又问。
“这…这,小老儿就不清楚了,那是粮吏他们管的事,我只负责看守料场。”老河工急道。
……
在淮安府(今江苏淮安)一段刚刚完成加固的堤坝下。
徐恭一身寻常商旅打扮,带着一个同样乔装的校尉,像是路过歇脚。
一个面黄肌瘦、裹着破棉袄的中年河工,正蹲在堤脚处啃着硬邦邦的杂粮窝头。徐恭“不经意”地坐到他旁边,递过去一个装着温热烧饼的油纸包。
“老哥,辛苦了,你是河工?”徐恭的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口“南直隶”口音笑道。
那河工愣了一下,看着递到眼前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烧饼,喉咙动动,又有些警惕地看了看徐恭和他同伴朴素的衣着,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低声道了句谢。
“看这堤修得真结实,”徐恭仿佛闲聊般指着不远处新加固的堤段,“花了不少力气吧?工钱……粮饷发得可还及时?”
河工用力咬了一大口烧饼,含糊地应着:“唉,力气是花了……饭……倒是顿顿有,糙米管饱,就是那盐菜钱少的可怜……”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特娘的,说好的十文一天,能按时发到手里的,有七八文就不错了……隔三差五还总拖着……听说……听说上头拨下来的钱粮足着呢,可就是到不了我们手里……唉,习惯了,有口饭吃,饿不死,能活着把堤修完就成……”他一边吃,一边絮叨着,满是无奈。
徐恭默默地听着,目光投向那段矗立的新堤。
堤坝的泥土颜色还很新,但在他眼中,那泥土里似乎渗着无数被克扣的盐菜钱,无声地控诉着。
……
在东昌府(今山东聊城东昌区)一家临河而建、门面颇大的粮行。
徐恭以“南直隶粮商”的身份,正在后堂与粮行掌柜“洽谈”一笔“长期供应河工口粮”的“大生意”。
掌柜是个精明的胖子,堆着满脸笑容,算盘被他拨弄的震天响。
“……客官您放心!咱们‘丰裕号’在运河两岸那是响当当的字号!跟河道上诸位大人也是多年交情!这河工的口粮供应,嘿嘿,包在小的身上!保证是上好的陈米,价钱嘛……”掌柜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市侩的光芒,
“……绝对比官价低两成!只要……嘿嘿,只要客官您这账面上,帮我们稍微‘抬’那么一点点……大家都有得赚,是不是?”说罢,他给了徐恭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徐恭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目光扫过掌柜那张写满贪婪的脸,淡淡问道:“哦?不知贵号与河道上哪位大人相熟?这‘抬’一点的事,不会出岔子吧?”
“哎哟!客官您这就问到点子上了!”掌柜仿佛遇到了知音,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
“别的府俺不敢说,但在俺们东昌府段管河工钱粮分发的李大人,那可是咱们的老主顾!他小舅子就在咱号里当二掌柜!这账目上的事,那还不是……嘿嘿,一句话的事儿?”他得意地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笑道。
徐恭笑呵呵的放下茶杯:“李大人?可是工部员外郎李正清?东昌府管河经历?”
“正是正是!”掌柜连连点头。
徐恭不再多问,起身:“此事容后再议,今日叨扰了。”
说罢拱了拱手,带着同伴转身离开。
身后,那掌柜还在热情地招呼:“客官您慢走!考虑好了随时来找小的啊!”
离开粮行,转入一条僻静的巷子。
徐恭对身边校尉低声吩咐:“查,东昌府管河经历李正清。重点查他与‘丰裕号’的银钱往来,历年粮米采买账目。还有,他那个在粮行当二掌柜的小舅子。”
“遵命!”校尉低声应道,身影迅速隐没在巷子深处。
暗访的路线沿着黄河的走向,在河南、南直隶、山东三省之地悄然展开。
这几天,他看到了潘季驯口中那些“乡党故旧”——大多和他一样,是些常年泡在河堤上、皮肤黝黑粗糙、满身泥浆的官吏,他们对着河道图纸争论得面红耳赤,对官场应酬却显得笨拙而生疏。
他也看到了吴中奏疏里那些若有若无指向的“关联人物”——地方衙门的滑吏、有豪绅背景的物料供应商、与某些官员沾亲带故的商号……
一张由贪婪和权力编织的网,在徐恭眼前若隐若现,而这张网的矛头,却并非指向那个在河堤上搏命的潘季驯,而是指向了他周围那些试图从这条帝国命脉上吸血的蛀虫。
每一次秘密的接触,每一个被记录下的名字,每一份被誊抄或直接“取”来的原始单据、账册碎片,都被徐恭亲手整理、封存。
随着证据链的不断延伸和闭合,潘季驯那晚在泥屋中绝望的嘶吼、以死明志的悲壮,在徐恭心中,那份“待验证”的标签,正被一层层染上沉甸甸的“真实”的分量。
而吴中奏疏里那些看似确凿的指控,则在这些冰冷的铁证面前,显露出越来越多的刻意拼接、歪曲构陷的痕迹。
一个月的时间,在昼夜不停的奔波和悄无声息的调查中流逝。
当徐恭带着装满各种卷宗和物证的沉重铁箱,风尘仆仆地再次踏入紫禁城时,京城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夏末的燥热被一扫而空。
他没有丝毫停留,而是直入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