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扶龄遗憾自己不能和同门并肩作战,也是师尊的意思,她带着剩下的人留在渚清台,跟伯母一起为大家疗伤,清理了杂碎,这里就是最安全的营地。
至少对付清乐来说是这样。
想他来到异世也不过几天,居然经历了这么多事,像做梦一样跌宕起伏,而且还是噩梦。
要知道他那边有句话叫做“以武犯禁”,在文质彬彬的传统主流里,侠义是会受到帝王压制的,这里却不同,他意识到还有个说法叫“义高于君”。
那么“君”又是谁,他把自己见过的宗主当作藩王,不能理解这些人怎么能和平共处,他们忠于谁,为何无人统治也能如此有默契。
宋扶龄呵呵了一声:“十一年前刚推翻了一位,我们用事实证明这里不需要帝王,修真界就该百花齐放。”
最基础的术法在付清乐看来都是神仙般的存在,她毫不吝啬再为其展示一遍包扎的过程,果然收获了付清乐崇拜的目光。她笑问:“想学吗?”
“我可以吗?”
“当然,你学东西很快的。”
付清乐不说话了,始终没能适应身份上的转变,表情显得不太自在。
眼前人已非故人,宋扶龄会怜悯他走两步就咳,到底是无妄之灾了。她和付清乐关系匪浅,不由得感慨,说他在这里也是众星捧月,是个顶顶厉害的人。不过夸得再多都没法让付清乐代入,他别扭开口:“那他怎么会死呢?”
“我不知道,还挺可惜。”
“你不知道?但你还是认出我了。”
宋扶龄挠挠头,“很奇怪,我就是突然感觉有个人死掉了,说不清楚的。”
“好吧,这个世界确实奇怪,就像我那个……妹妹,她见完我就走了。”
宋扶龄说得轻巧:“咱们同病相怜,我现在也没有家了。”
后山宗祠摆满棺材,尸首尚存的都在里面躺着,实在找不到的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一个个数来竟有这么多人,家属都来不及为他们披麻戴孝。徐祁宁默默拼起牌匾,隔着棺抱怨宋洺给她留了好大的烂摊子。
从头至尾徐祁宁没流过一滴泪,她对宋洺颇有微词,两人整日吵架,分分合合家常便饭,算是修真界最有名的一对怨侣。
可也是他们最为相配。芝麻大点的小事能闹得鸡犬不宁,上次回玉雪城就是因为宋洺非要坐在她对面吃饭,他们又开始吵了,一点就炸的脾气除了彼此没人降得住。
威名远扬的宋浔阳有个比他还彪悍的宋夫人,到底是不是怨侣只有他们才清楚。譬如徐祁宁一张嘴,宋洺就能知道她要骂什么。话都被他抢先说了那她讲什么,很没意思,好言好语反倒十分不自在。
以后死鬼都不会和她吵架了,她捧着肚子贴紧棺材,想不明白宋浔阳怎么会躺在这里。英雄豪杰陨落得无声无息,时隔多日终于认清“灭门”是何意思,可她又做不好,她两个家都没了。
“平时不珍惜,现在一点好的回忆都没有。这十年来还有哪里不习惯的,不想听我骂你就别听,死了算什么?”徐祁宁唏嘘宋宗主的身后事也不过如此,她还没烧纸,棺上的积灰就能留下指印,指痕划过去像是替她哭了一场,教她擦都擦不干净。
“你放心吧,城中百姓没事,我知道你们老宋家满门忠烈,我给你继续守着。但是你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我很不高兴,还有你那个弟弟我都不想说。”
徐祁宁看了许久,拿着玩笑的口吻掩盖苦涩。她摊手,真的无话可说。
最后撑着额头,把眼泪狠狠憋了回去。
轻生死、重然诺、奋不顾身者比比皆是,大山有大山的雄壮,一片细叶也能有江河的波澜,所以不必在意深藏于深山,不必自卑失落于草莽。古今之侠士多蹈节死义,摆脱颓势,狂放之外亦有求仁,他们纯粹、崇高且理想化,可也是他们汇聚成就一生之丰碑,精神内核历久弥新。
言要铿锵,心不苟且,被教条拿捏的人是走不长远的。
徐祁宁只收回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丈夫的胡尘剑,一个是宗门令牌,持此信物如见宗主。荻花祠开山鼻祖其实是稗官出身,过去记风俗人情、遗闻旧事,大至编纂正史,继承父兄遗志,通篇写下他人之曲折,却不曾想到从未留过自己。宋家没有懦妇,文人也有惊天胆魄,满地鲜血已经烧得比祠堂香火更烈,可激励,可自觉,可自强,可传承,相信千百年后仍会记得曾有一派宁死不屈,她何惜一战。
士为知己者死,但更为道义而死。
徐祁宁不决定走了。
她敢说天地生洺万古同,人间太窄容不下此等英才,谁让她男人是宋浔阳呢。
徐祁宁让姜云清放心走,而她抱着剑撑起了宋家门楣。从西江月慢行至渚清台的一路,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犹如仙府曾经的觥筹交错全都不见了踪影。回身去看数口棺材,或有刀光剑影再次浮现,冲天的火光吞噬了苍劲的笔锋,文章俱化成灰,化成空中正在飘零的枯叶,到最后才落成她脸颊上来不及擦干的一滴泪。
可是她明白,就算是一把火也不能烧完全部。
“我们浔阳人就是敢为天下先,即便落魄潦倒,努力过,无能过,当时所为或许在以后会成为神来一笔,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徐祁宁已望他许久,她轻轻点头,又笑起来,“另外,我弟弟就拜托你了。”
他们如何来,那她也如何走,兜兜转转穿过这么多年,再现同样的神情简直是奇迹,所以姜云清很快就想起上一个人叫墨行之。
姜云清很少开口,总是沉默着经历一个个人的离去,短暂或长久地参与了他们的人生,有的如流星般璀璨,有的被五丈原秋风吹散。从惺惺相惜再到割袍断义,曾经情同手足也会分道扬镳,剩他孑然一身站在原地对望、思考,这些人真的走远了吗。
而他只是走得慢了些,其实从没有停止过步伐。
他不是看客,这篇故事里也能有他的名字。
是这样的,就该这样的。
姜云清把朱嬴递给明若清,她在掌心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以挚诚与他同行,交手时正遇晚霞刺穿天空,光瀑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们脸上,接过后,问:
“去哪?”
“寻根,寻魂!”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路,前人在走,他们便跑了起来。徐祁宁并未回头,却能看见他们被光镀亮的掠影。精神血脉延续至今,不必过问迈向何方,因为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路那么远,谁能丈量它,可他们还是跨过去了。
这一闯,大胆求索,劈开天地,风起云涌。
他们一定是浴光而来,一刹那,有铮鸣声掠过校场的獬豸旗杆,恰逢旗角随风飘卷,那来不及干透的血迹晕开成莲,送去数座险峰之外,再次落在姜云清的剑刃上。
身后群山如浪,冲出渚清台,旋身就是玉雪城。
姜云清这一剑,也叫断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