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羽踏入元帅府时,沈修谦仍旧卧于榻上,身上已换了洁净的衣衫。
他面色苍白如纸,气息也显虚弱,但较之那日濒死般的灰败,此刻总算有了几分活气。
他仰面躺着,一双眼睛失焦地望着床帐顶的锦绣纹路,不知神思飘向了何处。室内静得只闻几不可察的呼吸声。
骤然响起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沈修谦闻声,缓缓侧过头来。
那原本放空的目光,在触及来人的瞬间,倏然凝聚,亮如寒夜中骤然点起的星火——澄澈、锐利,竟寻不着一丝一毫颓唐消沉的痕迹。
如羽脚步微顿,望着榻上之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此时到底是敌是友?是亲是疏?如羽竟一时分不清楚,疏离的尊称在喉间滚了几滚,终是咽了下去。
罢了!
她薄唇轻启,那声唤了多时、带着几分亲昵几分戏谑的旧称,便这般自然而然地冲口而出:
“表哥!”
出乎如羽意料,沈修谦面上并未浮现记忆中那熟悉的抗拒与不悦。
他反而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几不可察,仿佛牵动一丝力气都觉艰难。
紧接着,那虚弱得如同游丝的气息,裹挟着一声低唤,轻轻飘入她耳中:
“小羽……”
如羽心头猛地一跳!
这声应允,太过反常。
犹记平阳城中,她每唤一声“表哥”,他必剑眉紧蹙,或严词纠正,或冷眼相对,执拗地不许她再如此唤他。
可今日……
这一声“小羽”,温和得近乎陌生,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喟叹?
这骤然的转变,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恰在此时,影月悄无声息地托着一个漆盘进来,盘中放着一碗热气氤氲的清粥。
如羽见了,很自然地伸手接过那只温热的青瓷碗。
她朝影月微微颔首示意,影月会意,动作轻柔地扶起沈修谦的上半身,在他背后垫上一个软枕,让他能稍坐起来。
如羽在榻边坐下,素手执起调羹,在碗中轻轻搅动几下,又对着匙中的清粥细细吹了几口凉气。
随后,她手腕轻转,将盛着温粥的汤匙稳稳递至沈修谦唇畔。
沈修谦眼睫低垂,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调羹上,沉默了片刻。
终是默不作声地含住了那匙温热的粥,顺从地咽了下去。
沈修谦咽下温粥,气息稍定,才抬起眼睫,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昨日……是他替我疗伤?”
“他”字咬得略重,所指不言自明。
如羽执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她垂下眼帘,看着碗中微漾的粥水,轻轻颔首:“是!他动用了‘生生不息’的终极心法,耗损甚巨,此刻……仍在调息恢复。”
她将调羹重新浸入粥中,并未立刻舀起,仿佛只是借此动作掩饰心中思量。
成铉拒见沈修谦的原因,大家皆心知肚明。
然此刻若非要直言相告,无异于将那未愈的伤痕再次撕裂,更可能在这本就微妙的局面下,平添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不如……暂且按下。
沈修谦闻言,眸中一片了然,并无半分意外。他微微颔首,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小羽,烦你替我……给他传句话。”
他顿了顿,似在积蓄气力,也似在斟酌词句,目光望向虚空某处,缓缓道:
“待我……能起身下地之时,定要亲至他面前——”
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字字清晰:
“‘谢’他救命之恩。”
“并且……” 他目光转回,落在如羽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与释然,“当面……道一声‘对不住’。”
“?!” 如羽执碗的手猛地一颤,险些将粥泼洒出来!她倏然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这两人,过往因她之故,每每相见便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如今又因药老之仇,更添新恨,几成水火之势!
沈修谦此刻竟要……道谢?道歉?这……这究竟是何意?!
沈修谦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反应,迎着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唇边那抹释然的笑意更深了些许,如拨云见月。
“不必讶异。” 他的声音轻缓,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目光温和地锁住她,“那日……你为我落下的那滴泪……”
他喉结微动,眼中似有水光一闪而逝,随即化为一片澄澈的安宁。
“……于我而言,已是此生无憾。”
“自那一刻起,”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再无挣扎与纠缠,只余一片平静的深海,“你我之间,前尘旧怨,俱已两清。”
他微微侧头,看向窗外透入的微光,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若千钧:
“我心中……的执念,已然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