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晨雾像乳白色的幽灵,低低地缠绕着黔州起伏的群山。
麦新城那布满刀劈斧凿痕迹、多处坍塌的残破城墙,在稀薄的雾气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提醒着这里不久前经历的血战。
宋远见一身用兽皮和铁片简单缀成的狰狞皮甲,拄着一柄沉重的苗刀,如同一尊铁塔般立在前沿阵地上。
他布满风霜刻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鹰眼,锐利如刀,穿透晨雾,死死盯着前方那座象征屈辱的城池。
在他身后,密林深处,影影绰绰,无数攒动的人头隐藏在雾气与树影中。
浓烈的硫磺味、汗臭味、还有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嗜血渴望,混杂在潮湿的晨雾里,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儿郎们!”
宋远见猛地转身,雷吼般的声音撕裂了清晨的寂静,在林间炸开.
他手中的苗刀高高举起,刀锋直指麦新城,“看见了吗?前面就是麦新城!
狗官抢我们的粮,烧我们的寨,辱我们的婆娘娃崽~
血债,要用血来洗!”
他猛地抽出腰间一把乌沉沉的“雷火铳”,高高举起,声音因极致的仇恨和即将到来的杀戮而微微颤抖:
“今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跟着老子,杀进去!鸡犬——不留!”
“杀!杀!杀——”
数千名水洞族兵压抑了太久的嘶吼,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轰然爆发。
汇成一片低沉狂暴的闷雷,在林间滚滚回荡!
无数双眼睛在晨雾里骤然亮起,闪烁着野兽捕食前的猩红凶光。
简陋却致命的雷火铳被粗糙的大手死死攥住,腰间鼓鼓囊囊的布囊里,塞满了沉甸甸、能带来毁灭的“掌心雷”!
“嗷呜——”
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嗥叫,如同地狱传来的信号,猛地从阵前响起。
轰!
密林边缘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开。
无数道黑影,如同决堤的黑色狂潮,带着最原始的杀戮欲望,无声又狂暴地扑向麦新城残破不堪的西城墙。
他们的速度极快,脚步踩在泥泞和碎石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噗噗”声,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死亡洪流。
城头哨塔上,几个抱着抢来的酒坛、正倚着女墙打盹的朝廷兵卒被这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惊醒。
他们揉着惺忪的醉眼,茫然地探出头,看向城外晨雾弥漫的原野。
下一秒,他们的醉意瞬间被无边的恐惧驱散,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
魂飞魄散!
“敌…敌袭!是水洞蛮子!水洞蛮子杀回来啦——”
凄厉的警报声撕心裂肺,但,太晚了!
冲在最前面的,是水洞司里最不要命的亡命徒。
他们如同灵活的狸猫,借着城墙根的死角阴影掩护,几个起落就扑到了城墙脚下。
他们根本不架云梯。
只见这些人狞笑着,动作迅猛地从腰间鼓囊囊的布兜里掏出那黑乎乎的、拳头大小的“掌心雷”,用牙狠狠咬掉引信口上盖着的油纸。
滋滋的青烟瞬间冒起!
“给狗官开开眼!”
领头一个疤脸汉子双目赤红,手臂肌肉坟起如铁块,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胳膊,将手中冒着死亡青烟的铁疙瘩,狠狠砸向城头垛口。
“梆!梆!梆!梆!”
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在古老的城砖上响起,如同死神敲响的丧钟。
“什么鬼东西?”
一个刚被警报惊醒、慌乱爬上城头的守军百户,下意识地探出半个身子向下张望。
他的视线,正好捕捉到一枚冒着青烟的铁疙瘩,“骨碌碌”地滚到了自己脚边。
他困惑地低头……
轰~
轰轰轰~
轰隆——
天崩地裂!
末日降临!
麦新城西城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揉碎。
炽白刺眼的闪光瞬间吞噬了整段城墙,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连成一片的恐怖爆炸。
浓黑的硝烟裹挟着破碎的砖石、断裂的兵器、混合着残肢断臂和内脏碎片,如同喷发的火山,冲天而起!
坚固的城墙在震波中痛苦呻吟、扭曲、崩裂……
数段城墙如同被巨兽啃噬,瞬间坍塌出数个巨大的、犬牙交错的豁口。
烟尘混合着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如同厚重的死亡帷幕,将整个西城笼罩。
城墙上侥幸未被第一波爆炸撕碎的守军,被震得七窍流血,耳中只剩下尖锐的嗡鸣,茫然地看着身边如同炼狱的景象,发出非人的凄厉惨嚎。
“雷火铳手!上前!”
宋远见冰冷的声音,如同地狱判官的低语,穿透了爆炸的余音和弥漫的烟尘。
第二波水洞蛮兵,如同从地狱烟尘中爬出的恶鬼,从弥漫的硝烟中悍然冲出。
他们沉默着,眼中只有疯狂的杀意,直扑那刚刚被炸开的城墙豁口。
手中的“雷火铳”齐齐平端,黑洞洞的枪口,冷酷地对准了城墙豁口后面,正被爆炸震得晕头转向、惊惶失措涌过来的朝廷援兵。
“放~”头人嘶哑的吼声炸响~
砰!砰!砰!砰!砰!
密集、短促、刺耳的爆响瞬间连成一片。
其声势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弓箭齐射。
一股肉眼可见的金属风暴——由无数颗高速旋转的铅弹组成的死亡之网——从豁口处狂暴地横扫而出!
噗噗噗噗噗~
冲在最前面的几排朝廷甲士,身上那看似坚固的札甲如同纸。
血花在铅弹的穿透力下猛烈炸开。
士兵们如同被无数柄无形的巨锤同时砸中,身体剧烈地抽搐、扭曲、破碎……
成片成片地栽倒,浓稠的鲜血瞬间染红了豁口内外的土地!
后面的兵卒被这从未见过的、如同割草般收割生命的恐怖火力彻底打懵了。
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
前排的惨状和同伴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瞬间击垮了他们的意志。
惊恐的尖叫和绝望的哭嚎,彻底压过了后方军官歇斯底里的嘶吼。
“掌心雷,再给老子砸!砸死这些狗娘养的!”
宋远见彻底杀红了眼,苗刀指向城内拥挤混乱的人群。
第三波水洞蛮兵如同索命的恶鬼,从雷火铳手的两侧蜂拥而出。
他们手臂抡圆,用尽全身力气,又是一片冒着致命青烟的“掌心雷”,如同冰雹般,呼啸着越过城墙豁口,划出死亡的抛物线,狠狠砸向城内因爆炸和枪击而彻底挤成一团、无处可逃的守军头顶。
“不——”
“快跑啊!”
绝望的哭喊响彻一片!
轰!轰隆!轰!轰!
更大的爆炸在密集的人群中猛烈绽放。
这一次,爆炸点更低,威力更集中!
火光冲天而起,硝烟翻滚!
飞溅的不仅仅是砖石,更有无数破碎的血肉和内脏。
残肢断臂被狂暴的气浪高高抛起。
被直接命中的士兵瞬间化作一团血雾。
稍远些的也被冲击波撕碎、震飞!
密集的人群中央,瞬间被清空,只留下焦黑的深坑和一片狼藉的血肉沼泽!
侥幸未死的守军彻底崩溃了。
什么军令,什么赏银,在如此非人的毁灭力量面前,都成了笑话。
他们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如同无头苍蝇般,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亡命地向后城方向奔逃。
整个麦新城西城,彻底沦为人间地狱!
“杀进去,找到傅友德,活捉他~”
宋远见一马当先,踏过那满是粘稠血肉和内脏碎块的城墙豁口,冰冷的苗刀直指城中那杆依旧飘扬的、代表着朝廷威严的傅字帅旗方向。
他身后,是无数如同饿狼般咆哮着涌入城中的水洞蛮兵。
复仇的火焰,将吞噬一切!
龙里城外,平越卫援军大营。
帅帐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傅友德面沉似水,端坐在主位,手里捏着一份刚刚由快马送来的、墨迹未干的加急军报。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
“麦新城西城墙……被妖雷轰塌数处?守军……全线溃败?”
傅友德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宋远见那条丧家之犬,哪来的这等手段?!妖雷?喷火的妖铳?!水溪,一定是那家伙搞的鬼……”
他猛地将茶杯掼在地上,名贵的瓷器瞬间粉身碎骨。
他与那传说神魔打过几个照面,一次差点被暗杀,前不久还摧毁了他们的粮仓……
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还是和水洞勾连~
简直,不当人子,罪无可赦!
“侯爷!龙里…龙里急报——”
又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帅帐,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
“水洞蛮兵主力…主力突然出现在龙里东门,攻势极其猛烈!
他们…他们也有那种会炸的妖雷和喷火的妖铳,城门楼子被炸塌了半边!
弟兄们死伤惨重…城门…城门快顶不住了!”
“什么?!”
傅友德如同被雷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被旁边的亲兵死死扶住才没倒下。
东西夹击!
宋远见这条疯狗,不仅以雷霆之势杀回了刚刚丢失的麦新城,竟然还敢分兵攻打他亲自坐镇的龙里?!
这已经不是疯狂,这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报——侯爷!大事不好!”
第三骑快马如同旋风般冲入大营,马匹口吐白沫,直接累瘫在地。
骑士滚落马鞍,连滚带爬扑进帅帐,声音嘶哑欲裂,
“平越…平越西面山林发现大批蛮兵踪迹,疑是水洞主力偏师!
数量极多,已与我外围游骑激烈接战。
游骑…游骑损失惨重,快顶不住了!”
噗通!
傅友德一屁股重重坐回椅子上,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再无一丝血色。
三城!
麦新城、龙里、平越!
同时告急!
宋远见哪来这么多兵力?!
他水洞就算倾巢而出,也绝不可能同时猛攻三座坚城。
更可怕的是,他哪来那么多威力恐怖的“妖器”?
水溪…水溪到底给了他多少?!
简直将他们武装到了牙齿!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从这位身经百战、曾横扫北元的沙场老将的脚底板,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占山为王的蛮族土司,而是掌握毁灭武器的神魔。
如果那神魔赵的武器能够批量化生产,能够组织一支十万人,不,甚至是一万人的队伍,这股力量,足以撕碎任何所谓的“王师”!
“传令~”
傅友德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和虚弱,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眼中布满血丝,
“麦新城守军…放弃城池!
全力向龙里方向突围收缩!
龙里、平越两城守军,依托城墙,给本侯死守!
擅退一步者,立斩不赦!
中军所有骑兵,立刻集结!随本侯……亲赴龙里!”
他必须亲自去!
去堵住最危险、也最关键的龙里缺口。
否则,一旦龙里被这条得了神魔利齿的疯狗彻底攻破,平越、麦新城将彻底沦为孤城死地。
他傅友德带来的几十万朝廷精锐,恐怕真要葬送在这黔州莽莽群山之中,被这头疯狗连皮带骨,活活撕碎。
平南之战尚未开启,几十万大军折损在了黔州,这等罪过,焉是他傅友德承受得起的?
水溪核心区,三层小楼。
巨大的军事地图几乎铺满了整面墙壁,炭笔标注的符号密密麻麻。
赵城负手而立,身影在明亮的电灯光芒下显得格外沉静。
地图上,代表水洞宋氏兵锋的三支粗壮黑色箭头,如同三条被彻底激怒、露出獠牙的狰狞毒蛇,已经狠狠噬咬在麦新城、龙里、平越三处。
箭头所指,一片血红狼藉。而代表傅友德主力的红色标记,正如受惊的兽群,仓惶地向龙里方向收缩靠拢。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华十七带着一身浓烈的铁屑味和淡淡的硝烟气息大步走了进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亢奋:
“营长,第三批‘掌心雷’和‘雷火铳’,还有配套的弹药,已通过特科渠道送完水洞前线。
宋远见那条老狗,咬得更疯了。
龙里那边的压力,傅友德怕是快扛不住了!”
沈青垂手侍立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着地图上那三条疯狂突进、搅动整个黔东北战局的黑色箭头。
她已代表沈家,完全靠向水溪。
搅动西南风云,撼动神州乾坤。
或许,沈家也能问鼎巅峰!
赵城没有回头,他的指尖在地图上那片被战火和爆炸点燃的区域轻轻拂过,动作优雅,仿佛在抚摸一件艺术品。
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精准的弧度,如同掌控棋局的神只。
“很好。”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风暴中心般的绝对漠然,
“让疯狗,咬得更狠一点。傅友德流的血,还不够多,一定要将朝廷焊死在十万大山里~”
窗外,兵工厂方向,熔炉的咆哮、锻锤的轰鸣、子弹组装线的叮当声,汇聚成一股永不疲倦、冰冷磅礴的钢铁洪流之音。
这声音,一声声,沉稳而有力地敲打着旧时代的丧钟。
铁与火铸就的纪元,正以无可阻挡之势,碾碎着一切腐朽的过往,轰然降临。
黔州大地的心脏,搏动得越来越强,越来越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