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城议事厅的炉里燃着上好的木炭,空气中弥漫着熏香与纸张的油墨味。大友义镇坐在垫了软枕的主位上,手中摊开着阿苏惟将与户次监连的两封上书。字里行间满是对北九州平叛停滞的困惑,对宽宥高桥鉴种、秋月种实的不解,甚至隐隐透着对军令朝令夕改的不满。
大友义镇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信纸,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并非他看不懂前线的疑问,而是阿苏惟将与户次监连,终究没能看透他心中九州棋局的真正核心。对大友义镇而言,北九州的叛乱从不是非平不可的死局,而是他通往上洛之路的一枚重要棋子。
“来人,把吉冈请来。”大友义镇放下信纸,对着门外喊道。他需要一个人,来印证自己的战略判断,也需要有人替他处理那些不懂大局的杂音。吉冈长增匆匆赶来时,看到的正是大友义镇盯着九州地图出神的场景。
地图上,北九州的筑前、丰前两地被红笔圈出,旁边标注着“高桥”“秋月”的名字,而四国岛的伊予国,则被密密麻麻的黑笔标注着“西园寺家”“河野家”的据点,甚至延伸出一条通往京畿的虚线,那是大友义镇心中上洛的路线。
“主公,您找我?”吉冈长增躬身行礼,目光落在地图上,心中已然猜到几分。
大友义镇指着北九州的红圈,语气平静:“阿苏惟将和户次监连上书,说我不该宽宥高桥、秋月,你怎么看?”
吉冈长增叹了口气,直言道:“他们二人位于前线,眼中只有平叛指令,却没看到您的深谋远虑。北九州如今有高桥、秋月在,对我们而言,未必是坏事。”
这句话正中大友义镇下怀,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北九州与中国地方的边界:“你说得对。毛利家自毛利隆元死后,虽表面仍有扩张之势,实则内部在重整,短时间内无力西侵九州。而高桥、秋月这两个叛军所在,恰好成了我们与毛利家之间的缓冲带。他们既不敢彻底倒向毛利家,又与我们有血海深仇,只能在中间苦苦支撑。有他们在,毛利家若想染指北九州,必先解决这两个钉子户,我们便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吉冈长增点头附和:“可阿苏宫司与户次大人未必能理解这份取舍。他们只看到眼前叛军未灭,却没看到,若我们倾尽全力平定北九州,必然会消耗大量兵力与粮草,到时候伊予国的攻略就会停滞,上洛的计划更是无从谈起。”
“这正是关键。”大友义镇的眼中闪过一丝野心,他的野心从来不止一点,“北九州只是我们的后院,伊予国才是通往京畿的门户。只有拿下伊予,我们才能进而控制四国,再联合对三好家不满的势力,从西、南两面夹击京畿。到那时,三好家这个‘天下副王’必然垮台,而我们大友家就能取而代之,成为将军之下的第一人!”
大友义镇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所以,北九州的叛军,只要控制在不威胁丰后本家的范围内即可。让他们与毛利家相互牵制,我们则继续专心攻略伊予,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吉冈长增心中了然,却忍不住担忧:“可角隈大人那边……他一直主张彻底平定九州,若是知道您的想法,恐怕会激烈反对。”提到角隈石宗,大友义镇的脸色沉了沉。角隈石宗是他的兵法教头,也是少数敢直言劝谏的老臣,可这位老臣的固执却成了他推行战略的阻碍。
角隈石宗始终认为“后院不稳,难图远谋”,若不彻底平定九州迟早会酿成大祸。
“我会让他在战后留守筑后,负责整顿当地的豪族,远离伊予国的战事。”大友义镇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他是难得的人才,却过于看重眼前的胜负,不懂取舍的道理。让他去筑后既能发挥他的才能,也能避免他再对伊予国的决策指手画脚。”
吉冈长增默然,他知道,这是大友义镇对“反对者”的变相流放。为了上洛的野心,这位主公已经开始清除家中内部的杂音了。大友义镇很清楚,要推行自己的战略,光靠流放反对者远远不够,还需要稳定内政,确保后勤支撑伊予国攻略。
而在这件事上,他已做好了布局。
“吉冈,你最近负责政事后勤,要重点抓好两件事。”大友义镇转向吉冈长增,语气极其严肃,“第一,战后继续从丰后、筑后征集粮草,优先供应伊予国的前线。告诉各地的豪族,若能足额缴纳粮草,未来拿下伊予后,可优先分配领地;若有拖延或隐匿,严惩不贷。”
“第二,安抚北九州的豪族。”他补充道,“阿苏宫司正在对高桥鉴种展开外交攻势,你要配合他,一面派使者去宝满城,承诺若高桥鉴种愿停火可保留宝满城部分领地,稳住他;一面给筑前、丰前的豪族发信,强调大友家仍视他们为自己人,只要不与叛军勾结,之前的附逆之罪可既往不咎。”
吉冈长增躬身应道:“主公放心,属下定会办妥。只是……臼杵大人那边,主张通过外交彻底解决北九州问题,认为缓兵之计不可长久,您打算如何应对?”提到臼杵鉴速,大友义镇的脸色缓和了些。
臼杵鉴速是他自幼的朋友,擅长外交与谋略,虽不赞同自己的上洛计划,却也没有像角隈石宗那样激烈反对,只是主张用外交手段逐步瓦解而非军事强攻。
“臼杵的想法虽慢,却也并非不可用。”大友义镇沉吟道,“让他继续负责外交攻势,一面拉拢那些动摇的豪族,另一面派人去毛利家商议北九州的边界问题。这样一来,既符合他外交优先的主张,也能为我们争取时间,算是一举两得。”
大友义镇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算计:“而且,让臼杵负责外交,也能堵住阿苏宫司与户次的嘴。他们会觉得,我并非放任,而是在通过其他方式解决问题。”
吉冈长增心中暗叹,主公的平衡术真是运用到了极致。用角隈石宗的离开压制主战派的反对,用臼杵鉴速的外交安抚稳健派的担忧,再让自己负责后勤确保伊予国攻略的物资供应。一环扣一环,既稳固了内部,又能推动自己的战略。
可吉冈长增还是忍不住提醒:“主公,平衡终究是暂时的。若伊予国攻略迟迟没有进展,北九州叛军又趁机壮大,到时候内外交困,恐怕会出大乱子。”
大友义镇却摆了摆手,语气中满是自信:“不会的。我已经得到消息,三好家内部矛盾重重,三好长庆病重,手下家臣争权夺利,早已不复往日的威势。我们只要在一年内拿下伊予,就能抓住这个机会,联合反对势力,共同夹击三好家。到那时,天下大势就会偏向我们,北九州的这点小麻烦,根本不值一提。”
大友义镇走到窗边,望着府内城远处的海面,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我大友家如今终于有机会问鼎京畿,为了这个目标,北九州暂时的妥协,又算得了什么?”大友义镇的战略布局看似“完美”,却忽略了两个关键问题。前线将士的情绪,以及北九州叛军的不可控。
此时的宝满城外,阿苏惟将正拿着大友义镇“继续外交谈判”的回复,脸色阴沉。他派去请求“明确指示”的使者,带回的只有一句“耐心谈判,勿急功近利”,以及臼杵鉴速将“协助外交”的消息。
“耐心谈判?”阿苏惟将将回复摔在案上,语气中满是愤怒,“高桥鉴种都快断粮了,我们本可以一举拿下宝满城,救出角隈大人,却让我们继续谈判!他到底在想什么?”
高桥绍运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主公或许有自己的考量,只是我们暂时无法理解。臼杵大人即将前来协助外交,或许我们可以等他来了之后,再商议对策。”
阿苏惟将却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失望:“等?我们已经等了半个月了!高桥鉴种的态度越来越强硬,毛利家的忍者也开始在宝满城外围活动,再等下去,恐怕会夜长梦多。”他想起被囚禁的角隈石宗心中一阵刺痛,那位曾教导他兵法、在他迷茫时给予指引的恩师,此刻还在宝满城内受苦,而自己却因为大友义镇的命令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施救。
这种无力感,让他第一次对大友义镇的决策产生了怀疑。
与此同时,古处山城外围的户次监连,也陷入了同样的焦虑。田原亲贤接管兵权后,始终按兵不动,只是与秋月种实进行“隔空喊话”,而秋月种实则借着这个机会悄悄整顿残部,甚至开始与周边的豪族重新联络。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户次监连对斋藤镇实说道,“秋月种实根本没有剖腹的打算,他在等,等毛利家的援军,等我们内部出现裂痕。主公若是再不下令进攻,我们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斋藤镇实也忧心忡忡:“士气越来越低了。不少武士私下说,‘我们在前线拼命,主公却在后方妥协’,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有人哗变。”
户次监连沉默了,他知道斋藤镇实说得对。大友义镇的“宽宥令”,不仅让叛军获得了喘息,更寒了前线众人的心。尤其是那些在城井谷城战死的足轻,那些为平定叛乱付出生命的武士,他们的牺牲在主公的“上洛野心 面前,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
而此刻的府内城,大友义镇还沉浸在自己的“上洛梦”中。他下令召集伊予国的前线将领,商议下一步的进攻计划。他派人去京畿联络对三好家不满的势力,甚至开始规划若成功上洛,该如何在京都建立自己的府邸。
大友义镇没有意识到,他以为的北九州缓冲带正在悄然变成火药桶。高桥鉴种在得到大友义镇“宽宥”的暗示后,反而开始主动联络毛利家,承诺“若毛利家出兵支援,愿以宝满城作为据点配合进攻”。秋月种实则利用大友军按兵不动的机会,重新拉拢了一批豪族,兵力逐渐恢复到万人规模。
更危险的是大友家内部的裂痕也在加剧,角隈石宗从高桥鉴种处得知如今北九州的局势后,对大友义镇的不满愈发强烈,这也为他后来做出一个个违反大友义镇命令的决定而埋下伏笔。而阿苏惟将与户次监连对军令变更的疑虑,也开始在前线中蔓延,从而影响着军队的凝聚力。
这一切的变化除了阿苏惟将和户次监连等人能够体会到,也全部都落入了参战的锅岛直茂眼里,龙造寺家本来就不安分的心,悄然萌生着更多不该有的念头。当然这个念头不仅出现在龙造寺家,很多参与其中的人心中都开始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