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尖锐的石块带着破空之声,裹挟着一个孩子全部的悲痛与愤怒,直直砸向叶青儿的面门。
以叶青儿元婴中期的修为,莫说是一块石子,便是法宝飞剑,亦可轻易抵挡或避开。
神念微动,护体灵光自生,便能将那石块化为齑粉。
但此刻,她心神俱震,整个人仿佛被那墓碑上冰冷的刻字“救世军统领·皑大宝之墓”和芈厦厦悲恸欲绝的哭声抽走了所有力气与反应,神魂如同脱离了躯壳,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石块飞来,不闪不避,甚至未曾激起一丝本能的防御。
“啪!”
一声并不响亮的轻响,石块并未蕴含多少灵力,只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叶青儿光洁的额角,留下一点微红的印记,旋即无力地落下。
但这声轻响,以及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却像一道惊雷,炸醒了沉浸于悲伤中的芈厦厦。
她猛地抬头,恰好看到儿子皑明志小脸扭曲,弯腰又要去捡拾更大的石块。
“明志!住手!”
芈厦厦厉声喝道,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她猛地起身,一把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阻止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她抬头望向不知何时出现、神情恍惚、额角还带着一丝红痕的叶青儿,眼中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杂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蚀骨的悲伤,有无尽的委屈,有对亡夫的思念,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楚、深藏于潜意识深处,因多年艰难支撑而生的细微怨怼。
但最终,多年来的职责和理智占据了上风。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着叶青儿,推开仍在挣扎哭喊的孩子,深深一礼,身体因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叶总帅……您……总算是回来了。” 芈厦厦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
“这孩子……是属下和皑统领的孩子,叫皑明志……他还小,不懂事,且平日并非如此蛮横。
定是……定是近日悲伤过度,又不知受了何人闲言碎语挑唆,这才失心疯了般冲撞总帅,请您……请您千万恕罪,莫要与他一个孩子计较。”
这一声久违的“总帅”,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叶青儿的心尖之上。
她看着芈厦厦强忍悲恸向自己行礼请罪,看着那名为“皑明志”的孩子在自己母亲怀中依旧用充满仇恨和痛苦的目光瞪视着自己,小小的身体因激动和哭泣而剧烈起伏,只觉喉头一甜,一股腥甜之气猛地涌上,又被她强行咽下,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般绞痛。
她缓缓走上前,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絮之上。
她没有先去扶起保持行礼姿势的芈厦厦,而是缓缓蹲下身,目光试图与那充满敌意和悲伤的小男孩平视。
男孩倔强地瞪着她,小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叶青儿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像过去抚摸其他救世军子弟那样,轻轻摸摸孩子的头,安抚他的情绪。
然而,她的手刚伸到一半,皑明志却像是被毒蛇触碰般猛地偏头躲开,眼神如受伤后极度警惕的幼兽,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她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指尖冰凉。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色,瞬间又浓重了数分,仿佛有寒冰在其中凝结。
叶青儿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腾的巨浪,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与疲惫。
她看着皑明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让激动中的孩子微微一怔:
“对不起,孩子……是我没用,没能护住你的父亲,让你和母亲受苦了……”
这话,与其说是对皑明志说的,不如说是对她自己,对这片寂静陵园中所有长眠的英魂说的。
她这才站起身,伸手扶住摇摇欲坠、几乎无法独自站稳的芈厦厦的手臂,一股精纯温和的灵力悄然渡了过去,稳住她近乎崩溃的心神:
“芈统领,不必多礼,快起来。是我回来晚了。”
叶青儿随后环顾四周,目光缓缓扫过那一片片新立的、密密麻麻的墓碑,冰冷的石碑在夕阳余晖下拉出长长的阴影,如同沉默的军团。
每一座墓碑,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曾称她为“总帅”、与她一同训练、一同畅想未来、并肩作战的将士。皑大宝、霖磐东、柯登捷、太公羽一……那些熟悉的面容,爽朗的笑声,坚定的眼神,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又迅速被冰冷的石碑所取代。
她转向仍在低声哭泣的芈厦厦,声音沙哑却尽量保持平稳:
“芈统领,先带明志回去休息吧。他累了,你也需要缓一缓。”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总部方向:
“告诉我,如今总部还有哪些能够主事之人?
我要知道,这九年,尤其是大战期间,救世军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一个细节,我都要知道。”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双眸子里,却仿佛有毁灭性的风暴在无声地酝酿,又似有万古不化的寒冰在深处凝结,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芈厦厦用袖子用力擦了擦模糊的泪眼,点了点头,声音哽咽:
“是,总帅……如今总部日常事务,暂由几位我挑选出来资历较老、伤势较轻的筑基后期士兵共同商议维持,主要是处理后勤和抚恤事宜……诸葛道友和墨心姐姐他们,按之前传来的消息,应该快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至于这几年具体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大战的细节……属下……属下因怀孕和生产,后期并未直接参与最激烈的战事,所知大多也是战后听闻。
幸存下来的士兵们……那些亲身经历过血战的弟兄们,或许……知道得更清楚些。”
叶青儿默默点头,拍了拍芈厦厦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
约莫半个时辰后,救世军总部,中央校场。
得到叶青儿归来并召集消息后,能够赶回来的修士陆陆续续到场,稀稀拉拉,不足百人。
他们站成并不整齐的队列,许多人身上还缠着绷带,气息萎靡不振,脸上带着战争留下的疲惫、创伤与麻木。他们的目光,齐齐望向高台上那个离去九年、如今在宁州大胜凯歌声中悄然归来的总帅——叶青儿。
他们眼神复杂难言。有见到主心骨归来的激动与欣喜,有忆起往昔并肩岁月和如今天人永隔的深切悲伤,有对惨烈战事的心有余悸。
也有个别眼神深处,隐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对于她“恰巧”在战事平息后归来的微妙情绪,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劫后余生却失去方向的茫然。
叶青儿独自站在高台上,身形在夕阳下拉得长长的,更显孤寂。下方,刚刚赶到、站在队列前方的诸葛安和许墨心夫妇,对她投来担忧而复杂的目光。芈厦厦立在稍远些的台侧角落,轻轻拍打着依偎在她怀中、似乎因哭累而昏昏睡去的皑明志。
叶青儿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幸存的面孔,许多曾经熟悉、充满活力的面容已然永远消失。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淡淡血腥气的空气,强行压下胸腔中翻江倒海般的情绪,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寂静的校场:
“诸位,我回来了。
我已知晓,宁州大战,我们胜了。九州仙盟胜了,宁州正道胜了。”
叶青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哀恸:
“但我也看到,我们救世军……为此付出了无法估量的、极其惨重的代价。”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仿佛在寻找那些再也无法出现的身影:
“我今日召集诸位,不为庆功,只想问一件事。”
叶青儿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她刻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冷静,近乎冷酷,以免被汹涌的情感影响判断:
“这九年,尤其是决定宁州命运的大战期间,救世军内部,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离去之前,曾将你们托付于星河剑派的洛秋水洛道友麾下听用,以期共抗魔教,保全实力。”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校场内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凝固了几分。
“然而,如今宁州大胜,众多与我生死与共的将士、统领,却已牺牲,再难复命。而你们,则是从那尸山血海、修罗战场中挣扎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叶青儿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所以,还请在此,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一番,说说你们亲身经历的一切,说说你们对于这场战争,对于洛秋水调度的看法。
我要知道,皑统领他们,是如何战死的?是在怎样的战斗中牺牲的?是否……是因洛秋水调度不当,指挥有误?
或是……她将我救世军将士,置于不必要的险地,乃至……在关键时刻,充当了可以舍弃的棋子?”
最后“弃子”二字,她咬得极重,仿佛从牙缝中挤出,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盼,又或是恐惧。
这是她心中盘旋不去的最大的疑团,也是最大的痛处。她需要一个真相,一个尽可能不受个人情绪与外界传闻影响的、由这些亲身经历者口述的、接近事实的真相。
下方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幸存者们面面相觑,脸上浮现出激动、悲愤,甚至是因叶青儿的质疑而引发的愤懑之情。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近乎执拗的、统一的肯定。
最终,一位面容沧桑的筑基后期修士猛地率先踏前一步。
他是皑大宝麾下的一名心腹队长,姓李,资历极老。他双手紧握成拳,因极度的激动使得声音都有些变调、发颤:
“总帅!您……您怎能如此揣测洛前辈!
洛前辈对我们并无不妥!大战之初,洛统领便将我等尽数调去守卫云汐城,并未抵达最前线。
直至古神教大军不知怎得,居然打到了宁州内线,兵临云汐城,并依靠六名元婴联手,最终暂时攻下云汐城后,洛统领还拼力掩护我等撤退……
若非洛前辈力保、运筹帷幄,我等救世军弟兄,恐怕早在云汐城破之时就已全军覆没,哪还有今日能站在这儿、亲眼见到总帅您归来的人!”
“是啊总帅!”
另一名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从额头划到下颌的士兵也激动地喊道,他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当时情况万分危急,是洛前辈亲自断后,拼着受伤,才为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她对咱们救世军,并无半点不妥!
大战之初,她便将我等尽数调去守卫相对后方的云汐城。”
“没错!”
又一名身材瘦削但眼神锐利的修士接口道,眼中满是追忆与痛惜:
“后来,古神教大军不知用了什么诡计,竟然绕过了前线几道关键防线,直接兵临云汐城下,并依靠六名元婴魔修联手猛攻,城防大阵最终被破……城破之时,一片混乱,洛前辈本可自行离去,但她没有!
她组织抵抗,且战且退,拼力掩护我等撤退……那一战,惨烈啊!
若非其他友军及时赶来支援,将魔教势头打了回去,把战线重新推回了星河剑派的风雷谷附近,洛前辈当时为了给我们争取时间,深陷重围,恐怕……恐怕真的会陨落在云汐城……”
“后来呢?”
叶青儿声音干涩地问。
一名看起来较为沉稳的筑基女兵深吸一口气,接着话头,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后来……我们撤退到相对安全的后方休整。但按战后皑统领与几位统领商议后的意思,也征询了我们一些老兄弟的意见……皑统领说,我们救世军不能一直躲在后面,宁州危亡,人人有责,我们也是宁州的一份子,不能堕了救世军的威名和叶总帅您的脸面。
洛仙子起初并不同意,觉得我们伤亡已重,需要保存实力……但皑统领和几位统领说不想再这般窝囊了。
洛仙子最终……最终才同意我们跟随她的一部,向前线移动,承担一些侧翼牵制和巡防任务。”
“我们确实也取得了一些战果,打了几场小胜仗,士气一度高昂。”
女兵的声音低沉下去:
“但最终……坏就坏在,据后来传来的消息,是化尘教那边出了叛徒,一名金丹长老被渗透,泄露了我等的行踪和任务路线……
我们一部,连同洛仙子当时带领的部分星河剑派弟子,在一次行动中,被数倍于己的魔教主力围在了一处险地……
更糟糕的是,我们被困在了一个……好像是叫奇门绝魂阵的阵法之中。那阵法诡异无比,能惑人心神,消磨灵力……”
这时,那位李姓亲信队长又嘶声补充道,眼中满是血丝:
“最要命的是,在阵法发动后不久,洛仙子就不见了!当时人心惶惶,都以为……都以为她是不是遭遇了不测,或者……自己丢下我们跑了。
但皑统领站了出来,稳住了军心!
他告诉我们,这是他与洛仙子事先商议好的策略!
他们决定由我们在此地死死拖住古神教的这部分主力,并故意维持洛仙子仍在阵中的假象,吸引魔教注意力,而洛仙子则负责突围而去,去执行更重要的任务——直捣黄龙,端掉魔教的后方根基!”
“对!皑统领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刀疤脸士兵激动地附和:
“他说,这是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是我们救世军为宁州存亡立下大功的时候!我们要相信洛仙子,也要对得起总帅您建立救世军的初衷!”
李队长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悲凉与骄傲:
“我们信了!我们守着那鬼地方,守了整整两年!两年啊总帅!
那奇门绝魂阵时时侵蚀心神,弟兄们好几次都差点自相残杀,是几位统领轮流坐镇,不断鼓舞,才勉强撑住……期间,没有任何援军,没有任何消息,我们就像被遗忘了一样……直到……
直到大概半年前的一天,那该死的阵法,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们当时还以为魔教要发动总攻,且几位统领那时都已经阵亡,我们都抱了必死之心。
但等来的,却不是魔教修士,而是星河剑派的其他长老带领的队伍!
她们告诉我们,古神教后方衡州遭遇洛仙子惊天奇袭,损失惨重,前线魔军已然溃败,他们此番前来,一是追击残敌,二就是奉命前来接应可能幸存的洛仙子和我们……
我们……我们这才知道,我们守住了……呜呜呜呜……”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情绪激动,虽然叙述的细节因各人经历视角不同略有出入,但核心意思却惊人地一致:
洛秋水没有对不起救世军,更没有将他们当作随意舍弃的棋子。
相反,她多次保全,最终皑大宝等人的牺牲,是自愿的,是知情并参与策划的,是为了配合洛秋水的奇袭计划、为了扭转整个宁州战局而做出的主动且悲壮的选择。
他们并非被抛弃,而是成为了战略棋盘上,一枚至关重要、甘愿牺牲的“活棋”。
叶青儿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但那个因巨大悲痛和猜疑而生的、“洛秋水刻意牺牲救世军”的可怕念头,却被这些幸存者带着血与泪的、激动而统一的证词,彻底动摇了,击碎了。
如果众人所言非虚,那么洛秋水非但无过,反而对救世军有保全之恩,甚至从某种角度说,皑大宝他们的牺牲,在战略层面上,成就了她奇袭衡州、扭转乾坤的壮举,且完全是皑大宝几人自愿的。
就在这时,那位李姓亲信队长忽然长叹一声,语气充满了无尽的惋惜和一种深切的遗憾,他抬头望着叶青儿,眼中闪烁着泪光:
“唉……只是……只是可惜啊……如今想来,若是当时……若是当时总帅您也在,那该多好……
您若在,以您的手段和实力,或许……”
旁边立刻有人被这话触动了心弦,喃喃附和:
“对啊!若是叶总帅您在,和洛前辈联手,或许……或许我们不仅能守住那鬼阵法,还能里应外合,打出漂亮的反击……”
这话引起了在场几乎所有幸存者的共鸣,众人脸上都浮现出强烈的希冀与更深的、无法挽回的遗憾之色。
显然,在这些历经生死的老兵心中,叶青儿这位总能创造奇迹、带给他们信心和胜利的总帅,拥有着改变局部战局、减少伤亡的可能。她的缺席,成了他们心中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缺憾。
叶青儿闻言,心中猛地一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在部下们的心中,自己的存在,并非无足轻重。他们相信,若她在,或许真能改变一些事情,能保住更多人的性命。
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她感到丝毫安慰,反而像是一把淬了毒的钝刀,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反复切割、研磨,带来更深沉、更无可推卸的自责与痛苦。
是的,她缺席了,在她最该在场、最被需要的时候,她不在。无论原因为何——宗门的任务、明山散人的安排——结果已然铸成,无法改变。
她的救世军,她的弟兄们,用近乎全军覆没的代价,换来了宁州的大胜,也仿佛在无声地拷问着她的“缺席”。
她缓缓抬起手,止住了众人带着遗憾和追忆的议论。校场重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高台上那道身影,等待着她的决断。
叶青儿的目光掠过那一张张悲戚、疲惫而又带着一丝对她归来后期盼的脸,最终落在诸葛安和许墨心身上。
诸葛安对上她的目光,神情凝重,微微颔首,眼神确认了这些幸存者们所说的大体属实,并无虚言。许墨心眼中则满是心疼与无奈。
叶青儿知道了,情况确实比她最初凭借零碎信息和悲痛臆测所想象的还要复杂。洛秋水并非凶手,甚至可能是救世军的恩人。而皑大宝他们的牺牲,是自愿的,是战略性的,是为了更大的胜利。从宁州大局看,他们死得其所,功勋卓着。
但这所有理性的分析,并不能减轻她心中那如同实质般的痛楚分毫。
她需要知道更详细的经过,需要知道每一个决策的细节,需要知道她的弟兄们,最后时刻是怎样的神态,说了什么话。而这个最接近真相、最完整的答案,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告诉她。
叶青儿对着下方众人,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多谢诸位告知实情。辛苦了……诸位且先散去,好生休养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坚定的承诺。众人纷纷躬身还礼,许多人都抹着眼泪,默默地、三三两两地退出了空旷的校场。很快,校场内,只剩下叶青儿、诸葛安、许墨心和抱着沉睡孩子的芈厦厦。
诸葛安走上前,看着叶青儿苍白而疲惫的侧脸,轻叹一声,劝慰道:
“叶统领,事情大致便是如此。洛道友她……或许确实已尽了全力。
此番大战,波及整个宁州,惨烈程度远超你我所料。只怕确实是无法避免的。还望……节哀顺变,莫要过于自责。”
叶青儿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我明白。多谢诸葛道友,墨心姐姐。也辛苦芈统领了。”
她看向芈厦厦怀中的孩子,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哀痛覆盖:
“你们也先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诸葛安三人对视一眼,心知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叶青儿需要时间和空间来消化这巨大而残酷的真相。
他们点了点头,诸葛安轻轻拍了拍叶青儿的肩膀,许墨心上前抱了抱芈厦厦,低声安慰了几句,随后三人便默默退出了校场,将这片空旷和寂静留给了叶青儿。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之下,最后一丝余晖消失,暮色如墨般迅速渲染开来。空旷的校场被深沉的蓝灰色笼罩,只有远处建筑零星亮起的灯火,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夜风吹过,带着晚秋的寒意,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萧索。
她就这般站着,如同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一动不动,唯有夜风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袂。
脑海中,过往九年的海外经历、离开时的嘱托、对救世军的牵挂、归来时的期盼、听闻消息时的震惊、陵园中的悲恸、幸存者们的证词……
无数画面和声音交织碰撞,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死寂的虚无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整个漫长的夜。直到天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驱散了些许浓重的夜色。
就在这时,她忽然心有所感,并非听到任何声音,也非神识探查到异动,而是一种源自元婴修士的灵觉,一种熟悉而又带着复杂意味的气息悄然出现在了附近。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傀儡。
只见身后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道清冷窈窕的身影。晨曦的微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正是九年不见的洛秋水。
她依旧是一身简单的蓝色裙袍,身姿挺拔如昔,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与风霜之色,脸色也比记忆中苍白些许。
她站在那里,没有立刻进来,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孤立于校场中央的叶青儿,目光复杂至极有关切,有深切的歉意,有无法掩饰的疲惫,也有一丝如磐石般沉淀下来的坦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场会面,并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彻底凝滞。时光似乎在二人之间停止了流动,过往的些许交集、九年前的托付、九年中的巨变、无数人的生死……都凝聚在这无声的对视之中。
最终,叶青儿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没有质问,没有责怪,甚至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只有一种近乎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她望着洛秋水,眼神悲痛至极,却又平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过后死寂的海面。
她对着洛秋水,缓缓地,深深地,施了一礼。然后,她直起身,用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疲惫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近乎恳求地说道:
“洛道友,多谢你……为宁州,此番立下如此不世之功。”
她顿了顿,仿佛积蓄着最后的力量,目光灼灼地看向洛秋水:
“现在,可否请你……告诉我,这九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从头至尾,每一个细节,我想知道全部。”
洛秋水看着这样的叶青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与黯然,她微微抿了抿唇,最终,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与叶青儿一同,沉默地向着校场上方的议事大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