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怪泾阳王府大惊小怪,实在是武僧对抗官府,大云寺有谋反之嫌啊。
泾阳王都带着两百兵员过来了,大云寺还要一意孤行,这要是双方打起来了,能怪泾阳王吗?
那不能够。
大云寺在哪儿,在泾阳县。
听听,泾阳县。
这是人家的封地。
跟封地主干起来,闹呢。
李复迈步走进大雄宝殿中,殿内光线幽深而庄严,缕缕香烛的味道在空气中缭绕着。
抬头,屋顶高阔,藻井上绘着繁复的莲花纹样,金漆闪闪,透露着寺庙的辉煌,阳光从雕花的窗棂斜射进来,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动。
正中央供奉着三世佛金身,佛像高逾三丈,低垂的眼睑似闭非闭,唇角含着悲悯的微笑。
李复直视着佛像,却怎么看怎么觉得,佛像脸上怜悯的微笑,有着刺眼的讽刺。
想想前些年,天灾人祸的,百姓吃不饱饭,寺庙里的和尚日子倒是过的富足。
再加上清查出来的佛田。
饿死的百姓,富的流油的和尚。
这帮嘴上念着我佛慈悲的秃驴,何其可恨。
烛火在莲灯里微微摇曳,将佛面上的金箔映得忽明忽暗,犹如李复如今阴晴不定的心思。
供桌前陈列着铜磬、木鱼,新鲜的水果,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三支新插的线香正升起袅袅青烟。
“这大雄宝殿也别放过,好好查一查。”李复说道。
“是。”身边的护卫应声。
寺庙里大多数和尚都在外头,被苏定方的人控制住了,留在寺内的,一些小沙弥,一些不知道干啥的仆从,也都被看管了起来。
之所以说那些仆从,不知道他们是干啥的,也是因为,看着就不像是寺庙里的人。
更不像是在寺庙里干杂活的人。
他们的神态表情,一眼扫过去,太明显了。
明显与寺庙里的和尚平起平坐的。
要真只是给寺庙里打杂的,见到寺庙里的和尚,怎么着态度都要带着几分恭敬的。
李复走到供桌前,伸手拿起了盘子里的一枚果子。
“这些贡品,倒是新鲜的很。”李复笑着将果子在手里颠了两下,
曲阳河从外面匆匆跑进来。
“殿下,看过寺庙的粮仓,满的,都是今年的新粮。”
“粮仓旁边的库房里,还发现了一些刀兵,不过,数量不多,应该是给这寺庙里的武僧准备的。”
李复目光清明,透过大雄宝殿的正门,看向院子里。
“身强力壮的武僧,学过一些拳脚功夫,拿起刀兵,就是一群好手啊。”
“记录在案。”
“是。”曲阳河拱手应声。
“白云泉,随我去后院看看。”李复说道。
“是。”白云泉应声,右手一直搭在腰间挂着的长刀上,身体紧绷,随时利刃出鞘。
李复走过大雄宝殿的廊下,穿过通往后院的拱门。
禅院后庄,古柏森森,自大雄宝殿后正中央一条中间线通往后院的正厅,青石板上间每隔七步,向四方的石板上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莲花图样。
此取自佛家“周行七步”,源自于释迦摩尼诞生传说,佛陀出生时向四方各走七步,步步生莲。
莲花被视为清净智慧的象征。
但是,后续还有呢。
随后,佛陀口宣偈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站在大雄宝殿后,屋檐下方还挂着“慈航普度”的牌匾,站在正下方的台阶上放眼看去,青砖灰瓦的院落错落有致,檐角飞翘,这些院子,修的精致,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金碧辉煌了,丝毫没有寺庙那等冷肃之气。
走进侧院,沿着石径深入,两侧竹林沙沙作响,转而,豁然开朗,一道清溪蜿蜒流过,溪上架着座青石小桥。
这溪水,是活水,从寺外引进来的。
这寺庙,修的还真是精致极了。
院子里正中的主楼是座三层高的阁楼,阁楼门口,朱红的灯笼挂着,李复的靴底碾过青石板纹样,门柱两侧本该挂楹联的位置,却留着新鲜的凿痕,像是有人匆忙铲去了什么。
李复用指甲刮了刮残存的朱漆,指尖立刻沾上金粉——被铲掉的恐怕是鎏金刻字。
短时间内干这活儿,还真是难为他们了。
李复推开阁楼的雕花木门,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与佛寺的檀香格格不入。
阁内垂落的茜纱帷帐被风掀起,露出里头一片狼藉。
显然有人匆忙收拾,却来不及抹去所有痕迹。
李复眉头紧皱,脸上的表情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地上散落着几枚金钮扣,在窗外投射进的阳光下泛着奢靡的光,一旁翻倒的绣墩上,还搭着些不明的衣物,金线绣的并蒂莲半掩在褶皱里。
矮几上杯盘狼藉,玉壶倾洒出的葡萄酒在织锦桌布上洇开一片紫红。
李复眼角抽了抽。
麻了个巴子的。
泾阳县境内!
他泾阳王的地盘上。
竟然出了这等腌臜地。
这可真是把自己的脸打的啪啪响啊。
李复转过身去,抽出了白云泉腰间挂着的长刀,刀尖挑起榻上凌乱的锦被。
一脚踹翻床边的木架铜盆,铜盆落地,跌在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李复人都被气麻了。
\"好个清净佛地!\"
这句话,李复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
\"醉卧芙蓉帐,笑看菩提树\"
“好好好。”
这禅院,剥开慈悲的皮相,里头尽是肮脏血。
“给我查!将这个寺庙,所有的地方,掘地三尺的查,查仔细了!”
“就算是个蚂蚁窝,也给我扒开!”
李复转身出了阁楼,站在院子里。
风月产业四大明珠。
扬州瘦马、西湖船娘、大同婆姨、泰山姑子。
寺庙里发现这等肮脏,李复不觉稀奇。
毕竟,泰山作为古人信仰的摇篮,宗教汇集之地,私底下也有这等“服务”。
山上的寺庙与山下的商家之间,利益纠葛纷争不绝,许多怀揣登高望远、简单留宿、吃斋念佛的人,也会被红尘的纷扰喧嚣绊住了脚步,无法前行。
寺庙里寻欢作乐,别有一番风味,甚至寺庙里的“姑子”,也是别具一格。
环境和人,都在“禁欲”的表外下。
内心纵容凡人所求。
矛盾如同自我伪装的全面释放,让人欲罢不能。
李复目光如炬,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真是别样的“修仙拜佛”之路,这里到底都是让些什么样的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很显然,能来这里消遣的,断然不会是普通人。
背靠卢家........
长安城的达官显贵们,有多少,牵涉其中。
“着人出去给苏定方传个信,寺庙里的人,一个不落,全都押送回营地,关起来,这里的消息,都不准外传。”
“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离开,泾阳县官府的人,让他们测量完佛田之后,账本誊抄一份,送到宅子里去,其他的,就不要过问了,就说是本王说的,剩下的,不是他们衙门能处理的了的东西了,还想要保着自己的仕途,就别听别看别说别掺和。”
“是。”白云泉面色严肃,拱手应声,扶着自己腰间的刀鞘就大步离开了。
李复站在庭院中央,微风卷着残香拂过他的袍角。
远处传来士兵们翻箱倒柜的声响,刀鞘撞击梁柱的闷响,偶尔夹杂着瓦片碎裂的脆响。
“殿下。”一个亲兵急匆匆跑来,手里捧着个鎏金匣子,\"在经堂暗格里发现的。\"
匣中整整齐齐码着一叠名刺。
李复的指尖在名刺边缘摩挲。
\"松烟斋\"特供的云纹笺,一刀纸抵得上五品官半月俸禄。
东厢房突然传来惊呼。两名士兵拖出个裹着锦被的稚嫩的小沙弥。
那孩子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对金镶翡翠的虾须镯,小沙弥抬头时,露出一张敷着铅粉的脸,眼下还留着未擦净的胭脂。
小沙弥年岁不大,生的霎是白净俊俏.......被押在李复面前,一张俏脸低眉顺眼,眼眸中光波流转........
可怜,楚楚动人。
李复的半张脸都在抽动。
\"报!\"又一名亲兵跑来。
“殿下,后院发现地窖,里面.......”
李复大步流星穿过回廊,走到后院当中。
地窖入口在一处屋子里,留有一名士兵把守。
推开地窖所在的房门,血腥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墙上挂着铁链,地上散落着几双绣花鞋,鞋尖上缀的珍珠已被血污浸透。
“殿下,地窖下面,还有两具尸体,都是年方十几岁的女子.......底下肮脏不堪,殿下还是不要下去了。”守在上面的兵士说道。
李复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眼底寒光如刀。
\"点灯。\"
如今的李复,只剩下了愤怒。
火把的光撕开地窖浓稠的黑暗,木梯每下一阶都在惨叫,横梁上还挂着鲜红的绸缎。
两具少女的尸体破败不堪,被草草堆在墙角,一个手腕还套着绞断的银铃铛,另一个发间插着半支金步摇。
李复胃中一阵翻涌。
“抬出去,把大雄宝殿先改成义庄,寺庙里若是还有发现,一并停到那里去。”
“是。”身边的士兵应声。
出了地窖,李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原本以为,当初跟着尉迟恭混军功,见过战场了,见过死人了,对于这些,不会觉得有什么。
事实是。
还是不行。
不一样,两者不一样。
大雄宝殿外的院子里,不断的有人被带出来,不断的有东西被搜出来,全都堆放在这宽敞的院子之中,等候李复的发落。
军中的文吏在一边搭了书案,手上的毛笔都要抡出火星子了。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要记录在案,包括这里发生的事情,这里的场景,也都要记录下来。
大云寺被苏定方围的水泄不通,见事态严重,苏定方让身边的副手,再次回营地调兵。
院子里,年轻俊俏的沙弥,穿着素净纱衣的姑子,貌美的年轻姑娘.........
一个大云寺,人员方面,还真是多彩多姿。
李复和苏定方这一忙活,就忙到了天黑。
李复让伍良业快马加鞭的去长安寻百骑司的人,让百骑司领人过来。
这些和尚,姑子,姑娘,包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要移交。
不管这些人当中,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全都先进百骑司的诏狱过一遍再说。
但是,大云寺的住持,念经的和尚,护寺的武僧,包括被抓起来的那些仆役,都不是什么清白的人。
夜色如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火光冲天,将整座寺庙映照得如同白昼。
士兵们来回奔走的脚步声、铁甲碰撞声与文吏沙沙的笔录声不绝于耳。
又是一箱账簿被清查出来,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香火钱、供奉银两,还有那些见不得人的\"香油钱\"。
“殿下,后殿暗室又搜出三箱金银。”
李复微微颔首。
“记录在案。”
“是。”
寺庙里搜出的财货不在少数。
看着都让人眼热。
但是李复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泾阳王府的钱多的花不完,没必要贪这些。
这些钱,都沾着血,李复嫌晦气。
就算是不贪这些,等今日事毕,该送去王府两卫营地里的“加班费”也不会少了。
长安城,太极宫,甘露殿。
伍良业躬身站在甘露殿中。
李世民的眼神里都要冒火了。
本来李世民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听过伍良业的禀报之后,已经摔了两个茶盏了。
若非面前桌案上都是要紧的奏疏,指不定李世民要化身桌面清理大师了。
王德小心翼翼的站在一侧,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王德,去下诏,让卢承庆马上从秦州回长安!”
“是。”王德赶忙应声。
而后,李世民看向伍良业。
伍良业说,泾阳王要调百骑司到泾阳县去接手这件事,李世民问起来,伍良业一五一十的说了。
“让李五亲自带着百骑司的人过去。”
“你回去之后,跟你们家郎君说,长安城,还要烦请他来一趟。”
李世民着实被这件事气的不轻。
“是,臣一定将陛下的口谕带到。”
伍良业躬身退出甘露殿时,隐约听见里头传来御案被重击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