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没有了解生命的延续,只是徒增互相的的伤痛。直到世界上唯二的人都离开,才会彻底销声匿迹。
未曾恢复记忆之前,落竹一直的愿望,便是和几位师兄在青御山修炼。偶尔下山除魔卫道,匡扶正义,结识一群如话本中那样恣意江湖的狐朋狗友。
可是,祁深云鹤下山,师父身死,罗湫消失。
像是确定好的戏码一般,她恢复了记忆,朋友变对敌。
而百年前的恩怨,那些积压了百余年的仇恨,好容易找到一个可发泄的时机,环绕四顾茫然。只因导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位真正的仇人早已身死天外,再不能报仇雪恨。
她不甘,她想要愤怒,却无处发泄。
兄长告诉她,等过丰都一遭,他们便可以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再利用余下的时光,一点点,一点点的找寻散落在天南海北的故人。
落竹问他,如何回到一开始?
兄长其实听到她这番话,准备了一大堆,在这些年来自我安慰的话语。但说到一半,看见落竹苍白的脸色,还是停住了。
“我殚精竭虑这些年,为的不就是现在……何况我们现如今,除了继续走下去,又哪来的第三条路?”
她知道。
他们只能往前走。
于是她同意了兄长的提案,将自己站队沈雾年。以至于后面看见沈雾年和兄长聊天有所顾忌,她便跟林雀提议将其一起带去南疆。
直到回到原身之前,落竹一直都是心有侥幸,觉得眼前有活路,觉得老天不会置他们于死地。
当然,这些话的前提,青御的大师兄还是叶漓。
在那两位带着大师兄离开之前,落竹奋力挣扎从原身中脱壳。
猛然抬头的瞬间,她看见了万千霞光高照于顶,看见了神明立于苍穹云端,看见了完全与叶漓长得两副模样的男人。
于是落竹就这样,与那位从她大师兄身体内脱离出来的青衣男人对视上最后一眼。
温和,淡漠。
还是这样的眼神。
只有这样的眼神。
直到他们消失在天际,落竹恍如后知后觉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身侧,正是已然没了魂体,双目失神的叶漓。
叶漓此时只有一具软趴趴的躯壳,双目呆滞的睁着眼睛,手脚无力,倒在地上没有半分往日谦和的姿态。
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躯壳。
落竹目光炯炯,看着地上的人,想笑,又想哭。
失去的感觉,她太过了解眼前发生何事。
她沉默许久,由胸腔反应过来的酸楚,加上刚才三人离开的那一幕一遍遍的回想。
回忆引起的,身体内的情绪翻涌,一股前所未有,却极为强烈的无措,无力,无法自愈的酸楚涌上心头。
她坐在地上良久,才跌跌撞撞的起身朝地上的人而去。走到近前,犹豫许久才蹲下身来,伸手抱起没有半点灵气的躯壳。
大师兄的脑袋靠在她的双膝上,而她盘腿坐在冰冷的天境内。但周围刺骨的寒风一遍遍的席卷,试图将她身上的唯一一丝温暖都要抢走。
恍惚间,不知是不是落竹的错觉,眼前的景象好似变化了一瞬,但又恍然只是自己的错觉。然而这一瞬间的错觉,却让她再一次看见了罗湫。
罗湫的时间在他的视角仅仅过去了几秒,眨眼的功夫。所以当他出现在落竹身边的时候,手中手中仍拿着那枚金尾竹叶。
“师妹?”
他脸上没有惊喜过望,更多的是疑惑。
但转眼,他便看见了躺在地上了无声息的叶漓,和满目泪水的落竹。
“师妹!”他忙不迭上前,想进行询问当下的现状:“这是发生何事了?为何大师兄突然……”
他迈步上前,一边开口一边伸手去触碰叶漓的身体。原本困惑不解的神情,在触碰到叶漓的瞬间转变为恐惧。
他猛然抬头看向落竹,唇部轻颤。
“大师兄……魂呢?”
拥有魂魄且拥有灵气的,和空壳一具是有很明显的区别的。
活人死亡至少还能触摸到躯体有存在的迹象,但仙人脱离躯体,魂魄消散,躯体就真的变成一具简单而没有内芯的躯壳了。
再次见到必然结局的罗湫,落竹情绪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激动。两眼一酸,哭得满脸都是泪花。随后哽咽许久,才磕磕绊绊的,将自己刚才所看到的重新复述一遍给他。
罗湫刹那间白了脸色。
他知晓叶漓另一层身份,两世的相处,让他对无所不能的大师兄有大致猜想。
离开是必然,但两者之间的时间线若是存在差别,离开,重逢,便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间隔。
罗湫张了张唇,干涩了许久的喉咙压着声带,使其发不出任何声音。
落竹方才没有这么委屈,兴许是看见罗湫,又许是前不久刚刚想起的记忆。往昔历历在目,积压在心口百余年的情绪便借助当下的契机,一并发泄出来了。
不知坐了多久,许是察觉落竹哭累了,又许是罗湫脑子一横想到了什么,他声音笃定的开口:“那大妖行踪固然重要,但他已经离开。而眼下大师兄的事,很可能预示着这个世界接下来,所以我便同你一起回青御将该事件说出吧。”
“……回去?”
落竹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浑身一怔。脑袋慢悠悠的转过去,看向他,发出的声音有些虚。
罗湫并未出这两字内的飘浮不定,于是更加坚定眼神,点头应声道:“对,回去!我们去担起青御眼下的责任。”
落竹回过神来,抓住叶漓身体的手不由得收紧。
“……师兄,天境情况未定……所以,还请你继续留在此地。”
罗湫神色变得奇怪,看了看周围,不解的开口:“天境的如今,比大师兄,比青御更为重要吗?”
落竹不吭声。
见落竹有事瞒着自己,他又道:“……师妹,可是瞒了我更为严峻的事?”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落竹依旧一声不吭。
罗湫心中产生疑惑,对于眼前奇怪的落竹,他不由得猜想,究竟是为何,小师妹和大师兄要坚持他留在此地……
他回顾自己近来的记忆,然后猛然间,身体就僵硬在那里,一动不动。
其实原也不想让他这么早便知晓自己的命运,但他会在此不知几个千年万年。此地时间流逝得再慢,凭罗湫的聪明,他总归会意识到这一点的。
早知道晚知道,并无区别。
落竹适宜的站起身,伸手颇为狼狈的抹去,脸颊上残留的泪痕。
“师兄,忘告之于你,我已然……恢复往昔记忆。”
“……所以?”
“……我……”
落竹压在喉间许久的话,在临说出口,眼眶又不住酸涩,却硬生生憋了回去。
“……不回青御了。”
回去已经没有意义了,物是人非,那里对于如今的落竹来说,只是一块熟悉的地方而已。
比起让一切被阻止,如今的她,只能去完成兄长所嘱托,完成沈雾年想要结束的事情。
反正,眼下谁赢了,都无关紧要了。
——
我们的出现,因为什么,不该为何。
人的出现,究竟是神明恩赐福泽,还是生物的演化。
当下的所有法则,规矩,认知,猜想,都只是以当世人的推测,得到的根据。与世界所经历的年轮来算,人的一生,渺小到不可估计。
沈雾年很早便想通了这件事,但并非是得到了一个完美的答案,而是对于这种命题的结果,选择了释然。
当他位于中央位置,再次看向正北方聚起的光束,看着巨大的法阵在头顶盘旋,他还是感到高兴。
他们已然成功,晋洲,南疆,北域,西海。
命运再次轮转,而这一次,没有人能再阻止他。
他感到身体的快速消散,感受世界为之颤抖,埋葬于地底深处的封印即将解除。
此刻,没有人能再阻止他。
叶漓一定的离去,是严枫安在最后一次见他时说的。所以,沈雾年打一开始就并不将这人当做自己的仇敌。更别说他诓骗他,他们,所述的,要将他的爱人带回这个世界。
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即使在这个世界飞升,他也依旧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他要做的,是离开这个世界。
将自己的灵魂剥离,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让世界认为自己的死亡。再通过强行打开的裂缝,钻出去,他以魂体的方式再次寻找爱人真正的踪迹。
想到这里,沈雾年仿佛已经看到了世界的边缘,嘴角缓缓咧开,无声的大笑着。
“世界……残忍的世界……我终将离开牢笼,找到你……”
他的神智似乎有些癫狂的模样,坐在空旷的地方,仰头望天。用力的张开双臂,感受身上灵气的流逝,嘴角含笑,为下一刻就要迎来的结局而感到兴奋。
头顶的阵眼缓慢启动,刺眼的光芒渐渐的将沈雾年整个人包裹住。随即下一秒,他就感觉到了身体与灵魂被强制剥离的剧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法言说的疼,无法表述的痛。
他不去猜想,为何严枫安当初会帮助自己,以他作为这个世界神明的身份,为什么要帮助一个打算灭世的……人。
莫名其妙找到的秘籍,偶然得知的秘法,极为巧合的地点,几乎完美的计划。
被所有欲望控制的大脑,想不到这么深刻的问题。
所以他眼中的完美计划,其实布满漏洞。
没有人找到这里,自然而然的,也没有人看到。沈雾年那梦寐以求的剥离,其实在外看来,只是一个人被光束渐渐分离皮层,肉体,粉饰骨骼的惨状。
连溅起的血液,渣滓,一并消融在光束中。
然后,风停,水静,草木沉默。
世界恢复正常。
至于沈雾年所想的,以灵魂离开世界,然后找到爱人的想法,就更加荒诞了。
先不说他所谓的打开世界裂缝,其实根本什么事都没发生。就算他真的利用严枫安塞给他的秘法,打开世界的裂缝。那他将会在出离世界的一瞬间,灵魂将会被包裹住世界外层的混沌,撕成粉碎。
鱼儿妄图逃离鱼缸,却不知,等待它的,是置他于死地的干涸。
而至于故事中的其他人,眼下各有各的路程要走。
那会是另一段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