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原定一路到后山,但当他们经过城中,却不得不留意此时城中的状况。
全城的百姓也好,士兵也罢,纷纷丢弃手中的物件,横七竖八,双目无神的瘫倒在地。
街边小摊子上的锅里还冒着热气,临街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融入云层内与之融为一体。而刚才还在忙碌当下事务的人们,纷纷被吸了精魂一般倒地不起。若是再仔细观瞧,便能看见地上的一个个人形,只是一具表皮的躯壳罢。
当年临渊国破,大火在此燃了七天七夜,再有生命的地区,也难以恢复原状。
后来丰都的存在,完全是靠几百年来献祭吞噬的活人维持如今。眼下城主身死,法阵被破,这些早该在几百年前就死亡的人们,也不再拥有苟求来的生命。
方垣见旁边的两人将视线落下,也施舍般的低垂眼眸。
“呵……”
他冷哼一声,便抬起眼。
方垣:“你俩见的尸山血海还少?在这里沉思并痛什么?”
扶桑:“是见不少,不比方大人。”
这一句,便是在引经据典曾经方垣的所作所为。
方垣看了眼他,说:“高位逐于自满。”
闻言,扶桑转动眼珠子,不轻不重的回道:“……那我应该满足你的期许,毕竟我可没见过活人烟花。”
方垣冷嗤:“圣母。”
扶桑:“事精。”
闫?:“……”
叶漓离开的时间算不上长,所以他们赶到时,刚好和站在洞口的姜初打了个照面。
姜初还在原地,负手而立。背对着几人,视线直直的看向洞中的情形,神游天外。
在周围没有余阳的踪迹,想必已然前往北域,和沈雾年汇合。
察觉动静的姜初转回头,见半空中下来三人,眯了眯眼。
并不认识。
但下一秒,感受到那股熟悉而恐惧的威压,让他猛然反应过来。
逃了这么久,就是他自己深刻的清楚,一旦被他们找到,自己将没有逃走的时间。
方垣疾步上前,动作快到几乎不给她反应的时间。一把上前就卡住了姜初的脖子,猛然凑上前笑眯眯道:“可找了你许久。”
姜初正准备说些什么,但一转头,看见了位于方垣身后的一位青衣长袍的男子。
此一眼,像来自灵魂深处的触动,唤起沉眠了许久的印记。
他目光定定的看向那人,好似在这一刻,脑海中游荡了许多年模糊的人像,终于有了模样。
“你……”
正欲上前,方垣掐住他脖子的手掌猛然收紧。
“呃……”
强烈的窒息让姜初不住的抓住喉咙处的手掌,但即使指尖抓的发白,也撼动不了分毫。
“你当我在和你玩乐呢?”
方垣收起方才的笑脸,冷冰冰的开口:“你擅离职守,还试图离开。一天到晚跟个没脑子的猪一样,怎么就这么天真?”
被死死抓紧脖子的他想试图脱离躯壳,但不知为何,身体内像是有一道巨大的织网,紧紧锁住了他想要离开的灵体。
方垣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去,与一脸淡定的扶桑对视上。
“……”
扶桑其他的不太会,但在人间这些年,倒学会了伪装。
扶桑没动静,方垣想诈的东西也诈不出来。于是过了一会儿,他咬着牙转回头,嘴里嘀咕一句:“……不负责任。”
“……”
不接。
扶桑听到了他的嘀咕,并未吭声。
良久,气氛渐渐平息下来。
姜初终于平息了心境,不再挣扎,缓慢的闭上双眼。下一秒,周围的气流瞬即归于平静,被风吹动的枝杈停滞在半空中,连同头顶鸟雀的叽喳声也中止。
除了四人,世界在这一瞬间按下了暂停。
而与此同时,眼前少女的身体缓缓上升,在他们的注视下冒出耀眼的白光。随后,在一阵强光闪过,身体消失不见,唯有光芒渐渐散去,集结于半空中的一枚发亮的晶体。
沉默许久,那位于半空中的透明晶体它缓声开口:“我只有一个问题,一个困于我内心多年的问题。”
方垣:“你问。”
它道:“我的记忆,或者说这个世界的记忆,是否有被删减的成分?”
它应该问得再直白一些,但它总觉得,这个首当其冲的男人会直接阻断它的询问。就像是脑海中很大一部分的空白,空白到让它有时都不禁怀疑,自己因何而存在。
它这个问题算不上刁钻,但站在一旁的扶桑听到之后,的确默默比了个大拇指。
在他所掌握的信息内,这个问题的提出程度,简直是在之前不能提及的事情上精准打击。
然而出乎扶桑的意料,方垣否定了它的话。
“界灵记录时间的生产与演变,乃是正常的事情与时间。我可不知你是不是被什么人注入了病毒,脑子里产生了莫须有的东西和人。但我现在能很明确的回答你,你所询问的问题,并未发生。”
这一番话,它陷入沉思。
并未发生,是什么意思。
扶桑想上前,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回想起谁说过的一句话。
“你不该太过激进,很多事情,非当下可解。”
声音不存在他任何一段记忆,像是在此时此刻,谁特意出来提醒他。提醒刚才被那人硬生生的将魂体从肉身剥离的自己,要在此刻深知孰轻孰重。
扶桑要抬起的脚又放了回去。
前方,界灵看向了他的方向,又很快转移视线,不知在查看什么。
方垣伸手一揽,将晶石入自己掌心:“别看了,这俩还没你年长,没有你要寻找的东西。”
晶石入方垣掌心的那一刻,扶桑隐约觉得,世界似乎在颤动,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加上方垣拿到界灵之后,根本没再多嘴一句。
界灵就相当于是世界的缩影,知晓所有,洞察过去与未来。
而他想要离开世界,无异于不是让世界毁灭。
方垣看着掌心的物什,想了想,突然看向了扶桑。不知为何,那眼神中总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扶桑一瞬间恶寒,不住的往后退。
“你要干什么呢直接说,这眼神看着像个猥琐男。”
方垣露出八颗光洁明亮的牙齿。
“我想到了一个好地方,一起前去吧。”
“……”
三人离开丰都后山,再次落地,已经到达了北域雨雾林。
眼下的时间有差异,再加上回来之后的选择发生了改变,在外表看来,如它名字一般都雨雾林并未发生什么改变。
鸟语花香的雨雾林,生机勃勃的雨雾林。豆大的露水滑落,滴落在生长的嫩芽尖。倾斜的光芒格外爱护这片土地,正如它地底正在恢复生长的灵脉。
这里是,被献祭成功的地方。
准确来说,是上一个时间节点,沈雾年靠着严枫安的帮助,完成的区域内的献祭魂魄。
在扶桑视线还停留在林中场景时,方垣快一步上前去。他抬手一挥间,随着封印消失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而庞大的灵气扑面而来。
像是积攒在此地的灵气,正在此时,汇聚于各方源地。
这股灵脉的浪潮来的汹涌,去得快速。闫?看了眼怔愣的扶桑,微微靠近他,轻声开口:“至少在此,你得清醒一点。”
“……我?”
扶桑转过头,闫?已经恢复了原样,似乎刚才的话语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他不明白,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因为在随着方垣进去的一刻钟后,他们到达了其中之一的湖面。
扶桑也终于明白,闫?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大的地方,包括湖面上都站立着人影。
不同于扶桑作为叶漓在这里看到的大战残影,现如今所见到的,似乎多是神明。
因为在这其中,他看见了几个眼熟的人。
竹林内的小男孩,多次出现的女人,存在于幻想中的自己……以及,方垣,扶苓,闫?。这些半透明的人形,似乎并不是死亡的残魂。相反,它们的模样更接近于叶漓每次看见的那个女人的残影。
但他觉得有些奇怪,来回看了许多人,神殿的那些人都在这里,包括关注度不高的几位。
但,没有神主,和木衍。
为什么……?
正在他准备开口时,感觉指尖痛了一下。
他低头之际,面前的方垣已经拿着界灵,一步一步的往人群之中前去。当走到一个相对而言中心的位置之后,他转回身,面对着扶桑两人。
他高举手中的界灵——
不大的石块突然使万丈光芒涌现,在这本身就是白日的时候,强光延展到已经难以看清眼前的事物。
但好在只出现一瞬,随着光芒消失,周围的那些人影都不见了。唯独中心的方垣站在原地一会儿,低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隔得有些远,扶桑只看清他在不久之后,拿出了什么东西覆盖在界灵的上方。不过半刻钟,界灵便缓慢变小,直到砰的一声消失在他的掌心中。
直到湖面荡起的涟漪归于平静,鸟雀叽喳的声音尤为清晰,方垣才缓步朝他们走来。
“扶桑,我管你想起什么忘记什么,我给你的躯壳,本身就没有情感这一项。”
走到切近时,方垣眼神冷漠的丢下这一句。随后就原地单手结阵,眼前景象快速飞逝,他直接带他们回了神殿。
来不及去想多余的,但方才出现的那一幕,随着界灵的消失一同不见。于是扶桑便认定,那些也许就是这个世界所留存的记忆,只是刚好雨雾林在这个特殊地带,留了下来。
这样一来,它这里违背常年灵气充沛,但周围却荒凉无杂草的原因,便有的解释了。
而这些占满扶桑脑袋的观点,从离开世界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神殿似乎有治愈的能力,让他们能飞快的抛去在世界留存于心的杂念,静下心来当个木头。
但这种现象,尚不知利弊。
扶桑他们出现在大殿时,殿内已有不少神明在位,似乎是专门在等待他们的归来。而位于正上方的主位,依旧空空如也。
三人出现在殿内,十几双眼睛便齐刷刷的看向他们。
“今天来了这些人,怎不倒杯茶,互相攀谈几句?”
方垣总是第一个缓解气氛的,他似乎感受不到空气中的静默,自顾自的迈步上前。走过他们,撩开衣袍,一屁股坐在了主椅旁边的小板凳上。
扶桑转动视线,在人群中找到了扶苓。
不知为何,她脸色看起来并不好。
注意到扶桑的目光,她堪堪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便匆匆转移视线。
这是怎么了?
扶桑心存疑惑,但此地并不是适合攀谈的地方。于是很快恢复了正常,将视线转回方垣身上。
对于刚才方垣自顾自的询问,没人鸟他。
这种情况一直在持续,反正在扶桑存档记忆开始便是这样的情况。
神明通常待在自己的世界,除非有要紧的事物,否则不轻易上来。再加上方垣的身份,以及当初上神殿的方法,很多神明并不喜这位突然到访的,人。
而能让这么多人一同畏惧加不屑于他的,一神一枪,都能把方垣挑死。
可惜的是,方便自己未曾意识到这一点。
他似乎,永远开朗。
没人理方垣,他也不吭声。
闫?似有些看不下去,迈步上前,坐在侧位,也就是他身为右使的工位。
而扶桑心有灵犀,微微调转了身躯,走向左边那张封尘许久的位置。
两位神使同时入座,位于正上方的椅子似乎在散发着耀眼光辉,吸引着前去的任何神明。但所有神明都清楚,坐上那张椅子,代表着什么。
“聚于此地为何?”闫?淡声询问。
“……”
“…边界出现问题,似乎是有神感应到,神殿的时裱发生了异常。”
扶桑微微抬眸,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在场的所有人。
在这位说完之后,殿内陷入诡异般的寂静。在看向一个个时,留意到他们面面相觑显然达成共识,默契般的并不开口。
至于话中内容,扶桑信才有鬼。
他这边的桌子上没什么的物什,只有几篇没什么大用处的废纸夹在缝隙中,被弄得乱七八糟。
神明不需要这种以留痕书写代替认知的借代品,扶桑也一样。
抬眼,发现对面的闫?桌子上,比他比他东西还要多,便知晓了这是何人的手笔。
扶桑散去桌上的垃圾,殿内几位已经就刚才挑起的话题聊得热火朝天。
然而更好笑的是,扶桑发现有的几位在说着说着,还能抬眼看看他和闫?的神情。像是在试探他们两个会不会下场,帮他们跟方垣多交涉几句,帮帮他们。
但很可惜,扶桑非创世,非制衡,是个只管杀伐的。
闫?倒是好心肠,不过也仅限于那位娘子在的时间段。
他们叽叽喳喳谈了许久,也没见谈出什么所以然来。
在这个位置这么久.,互相推辞绕七绕八的话语,这些人说了太多,听信得太多。多到扶桑每每听到他人谈及某处,都会忍不住猜到下一句话该说什么 。
正游神之际,便不经意间听到了谁说出的话语——
“罪界……神明……”
扶桑原本在游神,毕竟多久未归,难免有些不太适应。所以这段原话他并没有听清,随即他便后悔了。想支起耳朵将那位的话语听得再真切一些,却在接下来没有任何相关的话语。
即将再次游神,闫?开口喊住了他。
“如何?”
“……什么?”
扶桑其实并未将他们的话听真切,但也不敢将自己的意向直接说出来,便转而开口:“我离开太久,事情有一些不太清晰,由你与方垣定夺便好。”
他回答的朦胧,按理来说,这种模糊的话语在大部分都问题是可以混过去的,可惜眼下情况实在特殊。
闫?狐疑的看了眼,便确定扶桑方才并未听进去。
于是他接话:“你走之前时,有个工作本身要交由你去查看,却由我看管了这些时日。好在如今返回,便继续当初未完的工作。”
这是一回来就要上班了。
扶桑只得点头。
“行,是哪个世界?”
“罪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