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词!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托词!使节的心猛地一沉。诺恩不仅没有屈服,反而摆出了拒人千里的姿态!这绝非好兆头。
使节脸上完美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僵硬的痕迹,勉强对侍从官道了谢,转身回到自己那间此刻显得格外空旷寂静的客房。
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使节脸上所有的伪装瞬间卸下,只剩下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快步走到书桌前,迅速摊开一张羊皮纸,却并未提笔。他招来自己最信任的贴身仆人,俯身在仆人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法语急促地交代了几句。
仆人眼神一凛,重重点头,没有一句废话,立刻转身离开。
使节看着仆人消失在门外,才缓缓坐下。他没有动桌上的美酒,只是盯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无数种可能性在他脑海中飞速闪现、碰撞:诺恩在虚张声势?他在秘密联系其他粮源?约翰那个废物突然开窍了?还是帝国南部诸侯倾力支援?一个个推测又被迅速否定。汉堡港是帝国北方最重要的门户,也是灾情最重、最需要粮食的地方!那里的消息,至关重要。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两天两夜,这位法兰西使节几乎未曾合眼,甚至一贯良好的面庞上都冒出胡茬。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的房门被轻轻叩响。风尘仆仆的仆人闪身而入,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震惊。
“大人!”仆人甚至顾不上行礼,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沙哑,“汉堡!汉堡港!”
使节猛地站起:“快说!什么情况?”
“船!大人,数不清的船!”仆人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从昨天开始,不断有大型商船驶入汉堡港!它们吃水很深,甲板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港口的人都在议论,说那是粮食!西边来的粮食!码头上的苦力昼夜不停地卸货,一车一车地运往北边的灾区!现在港口都快被粮船塞满了!”
“船是西边来的?还是东边?”使节失声追问。
“西边!”
“西边?怎么可能?”
无数疑问和震惊在他心中翻滚,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挫败和难以置信的叹息。他猛地转身,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慌乱:“收拾行李!立刻!马上!我们走!一刻也不能耽搁!必须把这消息以最快的速度,禀报给陛下!”
使节匆匆告别,侍从自然多加挽留,可是使节去意已决,加上这边也没有多留的理由,只能让使节匆匆返回。
而一回到巴黎,使节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悉数汇报给王座之上菲力。
王座上的老人,那双隐藏在浓密灰白眉毛下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那不是年迈者的浑浊,而是狐狸从森林之中探出头时,警惕、狡猾而又锐利的光芒。
“……西边来的粮食?”
菲力闭上了眼睛,身体更深地陷入柔软的王座靠垫,但那裹着天鹅绒斗篷的肩膀,却微微绷紧了。
“西边……”菲力的灵魂仿佛瞬间挣脱了老迈躯壳的束缚,以一种超越凡俗的视角,高高地、冰冷地俯视着整个法兰西王国和它与神圣罗马帝国的漫长边界。
他的目光扫过烽烟四起的阿基坦平原——约翰的军队正疲于奔命地扑灭一处又一处叛乱的火焰,贵族离心离德,一片糜烂,绝无可能有余粮输出。
再掠过贫穷动荡的布列塔尼半岛——那里被约翰的暴政压榨得只剩怨恨和贫瘠。
穿过英吉利海峡,掠过阴雨连绵的英格兰本土——那里从来就不是粮食丰饶之地,反而经常需要从大陆进口。
几番扫视,几番排除,最终,那锐利的目光如同精准的利箭,稳稳地钉在了法兰西北部、与帝国接壤的那片富饶却桀骜不驯的土地上——弗兰德斯。
布鲁日、根特、伊普尔……那些以毛呢贸易闻名、富得流油的城市,那些掌握在一位女伯爵手中的庞大财富和粮仓!
“那就不奇怪了。”
腓力依旧紧闭着双眼,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无形的命运低语。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掠过他苍老而刻板的脸庞。
菲力想起了那位弗兰德斯的女伯爵——尼薇。一个在男人主导的封建丛林里,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女人。
她离经叛道,以女子之身执掌伯爵权柄;她又倔强如钢,尽管靠着金雀花和诺恩的支持,但始终牢牢守护着弗兰德斯的利益;她的手段和能力,即使在腓力这样苛刻的评判者眼中,也足以称得上“不俗”甚至“令人敬佩”。
菲力甚至想让自己的王太子路易迎娶尼薇,或者她那个据说同样聪慧的女儿爱丽。若能成功,那将是兵不血刃吞并弗兰德斯、同时获得尼薇家族庞大政治遗产的完美一步棋,足以让他的统一大业迈进一大步。
可惜那份措辞恳切、条件优厚的求婚文书被不留丝毫余地的回绝。菲力作为法兰西至高无上的君主,自然不可能像市井之徒般纠缠不休。王室的尊严和法兰西的体面,不允许他低三下四。
而眼下的情况……腓力闭着的眼皮下,眼球似乎在微微转动。汉堡港那堆积如山的粮食,对坐拥法兰西最富饶粮仓的王室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是他用来撬动政治杠杆的一枚小小砝码。
但放到弗兰德斯,放到尼薇的伯爵领身上……那恐怕就是要掏空她弗兰德斯仓库的数量!
“约翰残暴无能,诺恩自顾不暇……”腓力的声音在王座上空低沉地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而尼薇……我的女伯爵,我还以为你是个足够聪明的女人,懂得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菲力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般寒冷,“但你竟敢……竟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拿出足以掏空家底的粮食去填诺恩的无底洞?真是……妇人之仁!一介女流,终究是意气用事!”
最后那句评价,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性别偏见和难以掩饰的轻蔑,却也透露出菲力计划被意外打乱的恼怒。尼薇此举,虽然援助了菲力的死敌诺恩,但也无异于将弗兰德斯自身最脆弱、最缺乏防备的腹部,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他的刀锋之下!
“你是觉得诺恩足以威吓到我,还是觉得靠自己也能挡住如今法兰西王室的兵峰?”
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上帝亲手送到他面前的机会!约翰被叛乱死死拖住,诺恩被灾情牢牢捆住手脚,而弗兰德斯……这个他觊觎已久、却因其富庶和与金雀花和神罗联盟而难以轻易下手的肥美之地,此刻就像一个因失血过多而摇摇欲坠的巨人,门户洞开!
一股炽热的、如同熔岩般的兴奋感,猛然冲散了王座上的阴冷和身体的疲惫。费力二世猛地睁开了双眼!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是比壁炉火焰更炽烈百倍的、属于雄狮的贪婪和属于狐狸的狡诈光芒!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卢浮宫厚重的石壁,死死地盯住了北方那片富饶的土地,如同一只发现了虚弱不堪、却肥美诱人猎物的老迈狐王。
他霍然起身!那并不算高大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骤然膨胀,投射下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觐见大厅,连壁炉里跳动的火焰都似乎黯淡了几分。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弥漫开来,让侍立两旁的廷臣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深深垂下了头颅。
“以法兰西国王的名义!”腓力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如同出鞘的利剑般高亢、清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阵阵回音:
“命令军务大臣!立刻敲响集结钟!向王国全境所有效忠的伯爵、男爵、骑士发布征召令!备马!备甲!备粮!十五日之内,我要看到法兰西的剑与盾在巴黎城外集结!”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阶下,精准地落在几位重臣身上:
“王太子路易!”他点了自己最信任的长子,“率领图卢兹、奥尔良、勃艮第南部诸伯国的骑士团,火速进军阿基坦!我要约翰那条疯狗被牢牢钉死在他的后院里,无暇他顾!让他和他的叛军互相撕咬,流尽最后一滴血!”
接着,他的目光转向巴黎公爵、香槟伯爵等北方实力派领主,声音斩钉截铁:“巴黎、香槟、佛兰德尔以及所有北方忠诚的骑士们,随我亲征!”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吐出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名字:“目标——弗兰德斯!”
最后四个字如同战锤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大厅里落针可闻,只有国王那带着铁血气息的声音在回荡:
“天佑法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