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有些愣住了,他每年夏天都会和史提芬镇长还有上面派来的监督员在这住上一段时间,就为了保证水闸开的不多也不少。
水闸开小了,田地里的作物就会因为缺水减产。可要是开多了,下游的镇子也会闹意见,所以每年一番扯皮后,都会互相派遣监督员来开闸放水。
而暴雨如注的现在,显然不是为此而来。
一个十分不妙的想法涌上心头,莱恩不可置信的问道:“镇长,难道我们……”
史提芬的背影坚硬的像块礁石,没有对莱恩做出回应。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针扎在脸上,但莱恩此刻感觉不到冷,只有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恐惧和不解的血气直冲头顶。他死死盯着史蒂芬镇长走向水闸控制台的背影,那个背影在狂暴的风雨中显得异常决绝。
“镇长!”莱恩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嘶哑,“您…您是要开闸?!!”
史蒂芬的脚步没有停顿,他径直走到水闸旁那个简陋的木制绞盘前,粗粝的大手已经握住了冰冷的铁摇柄。他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莱恩,过来搭手!这闸门重得很!”
“不!我不明白!”莱恩没有动,反而向前冲了几步,泥水溅了他一身,“开闸?开闸会彻底毁了我们的镇子的!”
“老伯恩前天才给他的奶牛接生!”
“小亨特上个星期才建了新房!”
“还有两个月,地里的麦子就全熟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他无法理解,平日里保护他们、为他们主持公道的镇长,此刻竟要亲手将灾难引向自己的家园。
史蒂芬终于转过身,雨水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流下,那双总是透着冷静和些许疲惫的眼睛,此刻却像淬火的钢铁,锐利而沉重。他看着激动得浑身发抖的莱恩,声音压过了风雨,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莱恩!你看看这条河!看看这水!”
他指向耶斯特河,浑浊的巨浪翻滚着,咆哮着,不断冲击着堤岸,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上涨。堤岸已经出现了几处明显的松动,浑浊的水流正从缝隙中汩汩渗出,漫向低洼的田地。水闸本身在洪流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固定闸门的粗大铁链绷得笔直,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这堤坝撑不住了!”史蒂芬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吕贝克政务厅的命令不是空穴来风!下游的水情比我们这里更糟!如果我们这里决堤,整个下游,包括弗里斯兰沿海的十几个镇子,都会被瞬间冲垮!那会是成千上万人的灭顶之灾!”
“可…可我们镇怎么办?!”莱恩指着风雨中若隐若现的镇子轮廓,那里有他的小屋,有他刚刚订婚的姑娘的家,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我们的家就不要了吗?我们辛辛苦苦种的庄稼,养的家畜,就活该被淹死吗?!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就该亲手毁灭我们的家园!”
“这不是毁灭!”史蒂芬猛地提高了音量,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这是牺牲!”
“牺牲”!
这个冰冷的字眼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史提芬心上最深、最不堪回首的伤疤上。瞬间,战场上的血腥、焦糊味、金属撞击的刺耳噪音、还有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垮了他竭力维持的冷静堤坝。
“狗屁的牺牲!”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暴怒和绝望猛地炸开,驱使史提芬如同受伤的野兽,几步冲到莱恩面前,布满老茧和雨水的大手狠狠攥住年轻人湿透的衣襟,几乎将他提离泥泞的地面!
两人的脸在滂沱大雨中几乎贴在一起,史提芬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莱恩写满惊恐和不解的脸,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传来的闷雷,却蕴含着足以击碎磐石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莱恩心上:
“听着,小子!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我的家也在镇上!我老婆的嫁妆箱子,我儿子小时候刻的木马,我攒了半辈子准备翻修屋顶的钱……全都在那里!我和你,和镇上的每一个人一样,都tm恨死这个天杀的洪水!恨不得把它生吞活剥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嘶鸣,雨水顺着他扭曲的脸颊疯狂流淌,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你没上过战场,你不懂!!!” 这句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穿透风雨,带着令人心悸的惨烈和悲凉。莱恩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话语中蕴含的巨大痛苦彻底震懵了,反抗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
史提芬眼中的怒火燃烧着,但莱恩却在那火焰的深处,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一片尸骸遍地的、满是殷红的焦土。
“你不明白,战场上没有完美的选择,能牺牲一小部分人而保住大部分人,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这些被牺牲的人和你一样绝望,一样无助,他们知道自己十个都未必能活下来一个!”
史提芬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和硝烟的味道,那不仅是回忆,更是刻在灵魂上的烙印:“但他们依然这么做了,依然带着绝望和痛苦去战死了!”
“为什么?!他们没有父母嘛?没有妻子孩子嘛?”
史提芬猛地松开莱恩,巨大的悲怆和愤怒让他踉跄了一步,但他立刻稳住身形,像一座被狂风暴雨反复冲刷却不肯倒下的山岳。他不再看失魂落魄、瘫软在泥水里的莱恩,而是猛地转身,如同扑向命运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向那冰冷的绞盘!
“嗬——啊!!!”
一声混合着无尽痛苦、愤怒和决绝的嘶吼从史提芬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压过了风雨的呼啸,压过了洪水的咆哮!他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摇柄,手臂、脖颈、额头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全身的力量,连同那无法言说的巨大悲痛和身为镇长必须肩负的责任,都灌注到那沉重的绞盘之上!
史提芬的怒吼在风雨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血泪的冰锥,狠狠凿进莱恩混乱而绝望的脑海。他瘫在冰冷的泥水里,镇长那布满血丝、映着焦土与尸骸的眼睛。
莱恩突然明白了镇长话语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无奈。他不是不想救耶斯特镇,他是别无选择!
“这被诅咒的洪水!!!”
一声并非绝望、而是带着决绝力量的吼叫从莱恩喉咙里爆发出来,压过了风雨的嘶鸣!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猛地从泥泞中弹起,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扑向绞盘!
史提芬浑身一震!他猛地侧过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这一刻不需要任何语言。一老一少,一个饱经沧桑,一个初尝苦难,此刻却如同血脉相连的战友,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痛苦和希望,都倾注到那冰冷的绞盘之上!
“嗬——!!!”
“呃啊——!!!”
闸门猛地开启,汹涌的泥石洪流如同挣脱了最后枷锁的洪荒巨兽,发出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天地的咆哮!那毁灭性的浊流以更加狂暴的姿态,顺着泄洪道奔涌而下,无可阻挡地扑向耶斯特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