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是刚拍的,脸是洗干净的。
王有才是因为嘴巴臭乱说话被教育的。
但照片上只有轻微的淤青。
很不符合常理。
对待犯人,不管是特务还是伪警,还是巡捕,特别是嘴巴臭的犯人,对嘴巴脸颊打板子,是常规操作。更侮辱人的还有直接扇人耳光。
这些,都会在脸颊,嘴巴上留下明显的挫伤和青肿。
王有才脸上并没有如此迹象。
只有一个可能!
刚才处罚王有才的途中,杜明吩咐了手下,下手轻点。略作惩处。
在郑开奇的推断中,敌对阵营不该如此做。
所以杜明应该在这个环节中,立场没有变。
郑开奇不是怀疑杜明,是怀疑局内人。
杜明并不是我党同志,信仰淡薄,意志不坚定。
即便是信仰和意志都熏陶良好的同志都有叛变的可能,何况是他。
加上对方是教授,不管是自己和杜明的来往,还是杜明巡捕房在黑犬案的参与度,都会让他警醒。
杜明可能是自己人。
他会有两种操作,第一,把杜明当做重点怀疑对象,设计,他也在其中。
第二,通过强有力的诱惑,承诺,或者恐吓,讹诈,让其立马反水,反过来对付他。
教授是可以做到的,就看他想选择哪一种。
照杜明目前的情况来看,教授应该没有选择激进的做法,在不知杜明具体身份,而且隔着租界的情况下,他选择了第一种。
设局,让杜明进入,顺便圈进来郑开奇。
郑开奇负责四处,四处对接租界的情报,出现地下党黑犬,他肯定会来。
加上跟杜明的关系,他肯定会知道三个地下党用来引诱黑犬,并且三日后真的公开执行枪决的事情。
戏台搭好了,请君入瓮表演。
不管是日占区还是租界,都是对抗日革命零容忍的,也就是说,标准的客场作战。没有后台,没有地理优势。
一有差池,依旧功亏一篑。
郑开奇已经看明白了一切,随时都可以置身事外。
但对杜明,这个慢慢倾向于我党革命事业,并且在租界拥有敏感身份的巡长,还在危险中。
不说他清楚振邦货仓的价值,单单他这份觉悟,就值得郑开奇为其主动赴险。
这些在麻木中逐渐觉醒,逐渐有了爱国心爱民心的人,是郑开奇能够坚持下去的意志锚点。
拯救他们,就是在救赎他自己。
鲁菜很够味道,杜明和吕丹都吃的很香,唯独郑开奇吃不大习惯。
最近大鱼大肉太多,四处成立后的应酬不少,在棚户区那吃的也不错。
他就想喝点粥,吃点咸菜。
他饱了。
把这些看在眼里,吕丹在那试探着说道:“您是不是不大合胃口?咱们换个地方?”
郑开奇摇摇头,“不大饿。早晨吃的饭还顶在胸口呢。”
吕丹转过头跟杜明发牢骚,“杜头,您这选的地方是不是有欠妥当啊。不对处长口味啊。就这个服务态度,我还怎么跟着您一起进步啊。”
杜明摇头道:“往常过来这望月楼,郑处长吃得可以啊。”
吕丹眼珠子慢慢转悠着,看着郑开奇:“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或者心情不好的事情?
合适您就说说,看看有没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
郑开奇看着他,慢慢露出笑容。
杜明在旁,不知怎么的就觉得那个笑容,很渗人。
吕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了笑。
郑开奇缓缓道:“没什么事,就是心口窝有点堵的慌。今天早上吃了点东西就来这里,一坐坐到现在,消化不了啊。”
吕丹露出男人的微笑,“您稍等啊。”告辞一声起身离席,出门而去。
郑开奇愣住,杜明也惊讶意外的很。
“什么情况这是?”
“您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啊。”杜明是真心不知道,他有些烦躁那个战时条例,真要公开处刑的。
公共租界,法租界,都有过公开处决,加强管理的手段。
但这一次,他却觉得有点不得劲。
他正烦闷着,郑开奇突然问道:“怎么突然来了望月楼?不是说简单吃点得了么?来这里吃一顿不得十个大洋。”
杜明嘿嘿一笑,“吕丹消费,我只是建议一下。平时咱也不少来,这次有人冒头,多好啊。
可惜了,你胃口不大。”
郑开奇若有所思。
不一会,吕丹笑嘻嘻进来,带进来一个旗袍美女。
杜明一看那女人,婀娜腰肢,明媚脸庞,脸上的笑容带着点漠视的冷漠,却又那么的迷人。
“这是个少妇!”
也算是有点经验的杜明立马看出来此女身上有风采,不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
“哪位是——”少妇环视房间两人,就把视线放在主位的郑开奇的上,到其旁边,妩媚靠拢,“您胸口闷啊。”
一双葱白的手就按在其胸口,轻轻推,收。
带着香味。
“是不是舒服多了?”
郑开奇坦然受之,看向吕丹。
吕丹解释道:“这位是苏洛苏女士。隔壁那家小夜总会的小股东,也是里面脾气最大的顶梁柱。”
郑开奇这才把女人的手往旁边拿,“幸会。”
苏洛双目盯着郑开奇:“郑处长,嫌弃我。”
郑开奇淡淡说道:“家有正妻,美丽端庄又温柔可人。不敢有愧。”
女人笑了。
吕丹有些尴尬,倒是杜明在旁说道:“倒是听过苏小姐的名声,卖艺不卖身呢,舞技相当的好。”
女人笑了,她笑起来声音微微沙哑,并不清脆,坐在了郑开奇一旁,“介意么?”
“怎么会?”
郑开奇发现这乱世有些女人脸皮是真的厚,他都如此了,她还如此!
对吕丹说道:“别介意老吕。换个时间,我可能会很开心的,只是现在,唉。”
他说道:“日本人对我们的要求很高,我呢,又添了特工总部的新差事,委实是有点压力。”他转而说道:“我一直在想,既然那个王有才就快死了,何不如交给我?
我也能跟日本人交点差,哪怕是刑讯中死了,他们也不会责怪我,我也算第二炮打响了。”
吕丹诧异道:“怎么?郑处长,您第一炮......”
郑开奇骂骂咧咧,“第一炮就是医院的抓捕行动,被黑犬给破坏了。”
“这样啊。”吕丹看向杜明,“哎呀老杜,这就是你的不合适啦。怎么当时没配合好啊。”
杜明那个委屈啊,老子也是刚知道啊。
郑开奇摆摆手,“不重要了。也是我没主抓。说王有才的事儿呢,你俩,给个痛快话?”
吕丹打起了太极,“人我是送来了,就交给杜巡长了,是吧老杜?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没意见。”
杜明心中暗骂一句:你他娘的能有什么意见?你又不用担责任。
手续过来了,那人就在杜明手里。
他该如何做?
他苦笑着就要说什么。
咔嚓一声。
外面打雷闪电。
竟然,要来一场秋雷。
苏洛一下子猛然抓住郑开奇的手臂,身子靠在他肩膀上,脸色惨白。
见男人看过来,她才娇弱道:“处长,吓我一跳,人家好怕。”
郑开奇真真切切看到她惊恐的一面,她确实怕打雷,又很快开始演戏。
这个女人.....
郑开奇下意识瞥了眼吕丹,后者看向女人的眼神里隐隐带着责备。
这一闪而过的责备是因为女人靠向自己么?
不,这女人就是他叫来伺候自己的。
那是责备什么?女人之前因为害怕而攥住了自己的手臂?
这也算是关心,他没必要藏着掖着,甚至应该说出来,以卖个好给他。
但是他没有。
郑开奇判断,这个女人不是简单货色。
是教授的人?
还是吕丹拉来的帮手?
他希望她表现好点,给自己留个好印象。
自己名声如此在外了么?
“下雨了。不小。”
“回吧。吃的差不多了。”
郑开奇没有继续讲刚才的话题。
出了店门口,郑开奇让他们走就行。
“我一会回四处。你们忙去吧。”
杜明是不敢继续跟他待在一起,就怕他开口要人,立马离去。
吕丹笑呵呵说道:“那我也先撤,郑处长,以后我常去拜访啊。”
隐晦看了眼同样躲雨的苏洛,转身离开。
“我喜欢下雨天。”苏洛突然开口。
郑开奇没说话,没偏头,没理她。
因为下雨,路上的行人锐减,只剩下几个黄包车夫在雨中奔跑。
“我喜欢在雨中奔跑,
我喜欢在狂风中呐喊,
我喜欢在海啸中嘶吼,
我喜欢在风暴前优雅的死去。”
女人出神望着那丝丝细雨,喃喃道:“我喜欢这种狂乱的感觉。”
郑开奇有些惊讶,淡淡说道:“你如果喜欢受虐,大牢的刑讯架,你可以考虑一下。”
苏洛转过身,看过来,“郑处长真是个狠心人。”
郑开奇问道:“你刚才所说的那些都是受虐,我说的也是受虐。不都一样么?”
“不一样。”女人盯着郑开奇的脸,打量着,“一个是主动,一个是被动。”
郑开奇回望过去。
这个女人眉梢眼角都是淡漠的冷意,偏偏容颜确是跟远去香港的眉眉那样,属于偏柔美的。
这两种气质夹杂在一起,就有了种孤寂中带着渴望,热烈中带着孤傲的感觉。
反而没有什么风尘的气息,或许杜明说的卖艺不卖身,是真的吧。
她是本来就是吕丹的眼线?还是说教授特意派人配合她的?
从她的瞬间反应来看,她并不像是专业的特工。
特务不会怕打雷,即便会,也不应该把如此弱点表现出来。
起码教授的人不会如此脆弱。
郑开奇说道:“你离这近,就不用送了吧?再会。”
他有事,不去四处,他想去见见之前在西郊见过的药师,他在关键时刻替自己填补过亏空,当然,齐多娣也通过运作,让他重新回到租界的药厂。
虽然中间的衔接,老齐与自己的关系他不清楚,但地下党有恩必报。
他得先去见苏杭,就是与药师关系不错的那位大佬。
通过他去见药师。
车子就在咫尺,郑开奇就要上车,却见边上有个黄包车夫淋着雨,眼巴巴看着他们这边。
还以为是被雨困住的青年男女。
郑开奇犹豫片刻,不再开门,反而招招手,叫那黄包车夫过来。
“下雨了还做生意?”
车夫回答:“我贷款买的车子,得还债。空不起,少爷去哪?我给您半价好不好?”
他浑身都浇透了。
郑开没有管苏洛,独自上车,说了地点,那是苏杭老大的据点。
“您坐稳了。我尽快跑。”车夫大喜,稳稳抓住车把式,撒开腿就跑。
苏洛只是呆呆看着天上的雨,忽然间,踢掉了鞋子,穿着旗袍跑入雨中,在大街之上,与那些纷乱的雨滴一样,跳起舞来。
她的舞姿很好看,像个雨中的精灵。
她咿咿呀呀没有词的哼唱着,像个孤独的幽灵。
然后,她狠狠摔倒。光滑的脸颊砸在冰冷的街道,肿了。
旗袍湿透,丝袜湿透。长发也劈头盖脸。
“停车。掉头回去。”一直关注她的郑开奇无法继续无视,叹了口气,让黄包车回去。
他的人设让他无法就这样离开。
黄包车停在了女人身边。
郑开奇听到,女人趴在那,双手手指正在小节奏的敲打着地面,像是十个小精灵在雨中漫步,飞旋,跳跃。
“疯了?”
郑开奇皱眉问。
这个女人给她很不好的感觉。
如此荒诞行事!
女人抬头看向他,嗤嗤笑了。
“要么让老天干死我,要么,你干死我。”
黄包车夫大吃一惊。
郑开奇不为所动,淡淡说道:“以你的条件,又是在租界,不至于此。”
苏洛爬起来,跳上车,伏在男人身上,听着他稳健的心跳,不说话。
她的衣服冰冷,她的身体滚烫。
“你的店在哪?送你回去。”男人有些不耐烦。
女人手上拿五个小精灵开始在郑开奇前胸游走爬行,就是不说话。
郑开奇不再多说,懒得废话,跟车夫喝道,“别愣着,跑起来。”
车夫再不迟疑,奔跑起来。
雨没有因为路上有行人奔波苦就变小,反而越下越大。
很快,就听不见彼此的呼吸声,车夫踩踏雨水的声音也被这天地之威掩盖。
雨越来越大。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呢啊,小情人你何时归来啊呢啊,奴家已经备好了伞呐,却不见心上人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