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颖自己也没想到,跟自己的父亲会爆发那么激烈的争吵。
他俩人的关键矛盾,一个是忙事业少关爱,现在过度保护,指手画脚当小孩子。
一个冷静果敢,想自己做出一副好表现,证明自己不是累赘,不需要额外照顾。
中间还隔着一个英年早逝的娘。
昨晚,一个关心女儿的父亲爆发了,一个想自立的女儿也爆发了。
南郊棚户区,和特工总部郑科长,这两个,她必须接触一个。
她觉得在学校里跟日本人抢夺文化信仰,暗地里培养萌芽接班人,实在是太小儿科。
她要的是轰轰烈烈的革命!
父女俩置气,谁也不理谁,最后还是老薛妥协了。
坚决不能碰棚户区,那些对于女孩子来说太危险了。
“你可以试试靠近郑开奇,不过不要陷太深,咱们毕竟是学运组的。”
今天周末,没课。
她本想睡个美美的养颜觉,没想到彭嫣然来了。
老薛忙的脚不沾地,跟倔强的女儿定好了后,就自行出门。
薛雪颖虽然跟父亲强硬了,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心中有些打鼓。索性邀请彭嫣然一起来,以感谢郑开奇为理由,接触接触看看。
顾东来开始离开,临走时说道:“小刀已经转到租界的医院了。就是老董的学生在的那所医院。
老雷那意思,翠莲就在那养着就行,有施诗看着。”
梦溪已经恢复了原名,怕日本人惦记。
郑开奇在那饶有兴趣盯着两个女人往前走,阿奎拎着个藤椅出来,“少爷,躺着吧。”
“嗯。”郑开奇在凉棚下躺下,说道:“上你的班去吧。”
阿奎临走前说了句,“那个短发的女孩子,有点功底。”
“什么功底?”
“武术功底,走路频率很固定,很好看。”
“滚吧。什么时候你也关心关心女孩子的身材和小脸。什么时候能结个婚啊你啊。”
“哦。”阿奎去往对面的南郊警署。
“你还有空惦记别人你,”小姨出来手指头就点着他的脑门,“昨晚你跑什么呢,你生个大胖儿子,你看看阿奎有没有想法。”
“他有个屁想法。”郑开奇不想说什么,小姨就看见了那两个姑娘走了过来。
一个文静典雅,一个青春洋溢。
“这两个小姑娘是——”
薛雪颖开口了,“阿姨好,我是来感谢郑科长的。”
小姨哪管那个,拉着两个女人的手就坐在了藤椅身边,“哎呀,你们来的正好啊,前几天,我家孩子刚受了伤,需要抹药膏,一会你们帮帮忙。
都没什么外人,不用客气的,中午在这里吃个饭,以后常来玩。”
俩女面面相觑,开局就是暴击。
什么叫帮忙上膏药?
脱衣服肌肤相亲那种么?
汉奸的生活都这么直接奔放么?
“小姨,你去忙你的吧,别吓坏我的朋友。”
郑开奇笑眯眯的,看着面前两个女人。
薛雪颖他是记得的,也知道她的身份。
当时说那样的话,让她感激他,回报他,是为了让一边的樱花小筑不起疑问。
现在倒好,成了老大难了。
“两位坐吧,别客气,如果没记错,薛老师是女子学院的老师吧?我跟女子学院渊源很深啊。”
薛雪颖拉着彭嫣然坐下。
什么渊源?她是稍微知道的。
上一次在女子学院,上海地下党是有任务的。她在高烧中执行了部分任务,也看见了尸体遍地,当她痊愈回到学校,学校里却没有任何风声。
这个郑开奇当时能在路上救下自己,很大可能是参与其中的。
不过那次行动是组织其他部门的行动,具体细节她不清楚。
郑开奇,大汉奸。
特工总部实际的钱袋子。
她必须要争取一下。
闲聊了一会,白冰和楚秀娥就出来。
昨天买了个盆栽,今天白冰教楚秀娥园艺。
郑开奇给介绍了一下彼此,他也是才知道,那个小姑娘也还是老师,叫彭嫣然。
俩女都比较意外,白冰确实是个美丽的女子。
让人自惭形秽。
俩女出来后,郑开奇就不再多与两女子沟通,更多的与白冰和楚秀娥聊天说话。
只是偶尔总会撇出空来,偷看一眼薛雪颖和彭嫣然。
俩女也没多待,很快就告辞,只是多说了些感激的话。
郑开奇亲自起身相送,说让她们多来玩。
两女没有叫车,选择步行慢慢回去。
路上,薛雪颖一直沉默,郑开奇的表现就是个普通的汉奸。贪财好色。
明明有那么美丽的妻子,连伺候他的那个秀娥都是美人一个,还对自己和彭嫣然时不时偷看,还挑眉。
龌龊啊。
这样的男人,自己总会得到些意想不到的情报吧。
倒是如何保护自己是个问题。
这里面的把控是个问题。有些人是伪君子,心里想,还会遮掩一下,就怕那种真小人,真就敢动手,不怕女人报复。
碰上了后悔都来不及。
“有意思。”
薛雪颖诧异看向彭嫣然。
“什么有意思?”
“那个郑科长,很有意思。”彭嫣然说道。
“什么啊?”
“嗯嗯,没什么,咱们去逛街吧。”
薛雪颖也不想多说,两个女老师难得清闲下来,四处逛逛。
彭嫣然没有告诉薛雪颖,那个郑开奇虽然几次偷看,挑眉,类似于挑逗,但眼神里根本没有那种在妓院里常见到的男人目光。
那种贪婪,看一眼恨不得透过衣衫的眼神,一概没有。
更多的是戏谑和冰冷。
彭嫣然不清楚,这到底算什么情况。
这个男人,究竟是不是男人,还是说,他在隐藏什么。
都说女人对男人的视线天生就有第六感,当郑开奇几次看自己的眼睛时,不管他如何挑眉戏弄,眼神里更多是欣赏。
自己容貌算不错,但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被称为琉璃眼的眸子。
在桂花香姐的世界里,自己是佳品。
她游离在两个世界,这等乱世,何处不地狱?
彭老太总是说,女人不弱,但她处处在做的,就是把女人看成弱势群体,在保护,在利用。
外人畏如蛇蝎的棚户区,对她来说,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些满是所谓的道德法制,日本人,伪警管理的地方,对自己来说,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任人采摘,无能为力。
女人是商品,是道具,唯独不是自己。
其实在棚户区,所谓女儿国里所有的女人,起码在做自己乐意做的。
不管工作是否低贱,是否轻贱,是她们乐意的。
(关于这一点,即便是建国后,也是一步步在弱化存在,才全部禁制的。
甚至于采取了嫖客登记,次数限制,妓女基本生活技能学习,等等一系列操作后,才在上海废弃了这个行业。
成见如大山,把一个畅销了不知几千年的职业杜绝,功德无量。)
陆军医院。
画师已经可以喝点流食,教授很欣慰。
问他是谁对他动的手,毕竟是正面攻击,他肯定是看见了。
画师却摇头,说不记得了。
教授再多问,他也不说。
他怕教授杀了那个人。他想再见他,看见那充满了韵律和美感的动作。
那个疤脸高大青年。
教授出了病房,门外的老大说道:“目前最有嫌疑的,是三个人。”
“嗯,说。”教授没好气道。
“一个就是彭老太说的闲淡二人组。他们是彭老太承认的,此二人下手心黑手辣,从不留活口。
我调查过,这二人的日常生活很好,很滋润,又没有明显依附于谁。”
教授淡淡说道:“这种能人异士,背地里有人养着,也不是什么怪事。
但也缺乏私自行动的空间。
是郑开奇在养他们?”
“不会。他们在黑道成名已久,郑开奇毕竟才出来几年?他们不会甘于束缚的。更不会相中他。”
教授点头,同意老大的论调,“另一个呢?”
“另一个,就是彭老太的掌上明珠,彭嫣然。”
“彭嫣然——”教授沉吟着,“彭老太养的普通女儿,还是有血缘关系的?”
“不好说。硬要说,有一点点相似,就是气质。”
“算了。不管了。”教授说道:“从画师想保住对方的态度来看,应该是彭嫣然。”
深深叹了口气,他叹道:“他是个对美极度追求的人,想保护他认为很美的人。”
老大犹豫片刻,古板无波的脸上露出点纠结,他是知道画师在教授心中地位的,问道:“如果以后画师知道?”
“他不会知道的,去吧。”
老大乔立领命,出来人就问身边的人,“彭嫣然到了哪里?”
他早就准备好,一方面有人追在闲淡二人后面,一方面盯住了彭嫣然。
“彭嫣然一大早就去了学院同事家里,然后一起出来,先是去了南郊栖凤居——”
“去那里干嘛?”老大皱起眉头。
难道里面真有郑开奇的事儿?
“我们查过了,她找的那个叫薛雪颖的老师,曾经被郑开奇随手救过。今天是去感谢了。估计怕自己去不安全,所以叫了个同事一起。”
老大吸收着话里的内容,想了想说道:“她现在在哪?”
“两个女生在街边摊吃东西。”
“去吧。不要活口,很麻烦。”
“都杀?”
“你说呢?”
租界。
小刀已经被安置进了病房,等一切都安排妥当,齐多娣才问了他那晚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没有杀画师?”
小刀有些虚弱,但不妨碍他回答问题,“我认识那个画师,我也能知道他在哪。所以我没有着急下手。只是觉得他不是那么坏的人,就擅自决定了。
如果因此破坏了某些计划,我愿意接受批评。”
齐多娣说道:“那你说说吧。至于处不处分你,另说。”
原来,小刀是孤儿,自小就浪迹租界。
小瘪三要活着,那就是三教九流都接触,什么能吃饱饭就干什么。
他也受过苦,当然,也受过人的恩惠。一个福利院的洋人曾经数次救济他,以及很多流浪儿。
等小刀能自己养活自己,还能有点余钱,就会买东西去福利院。
后来他知道,福利院后面有个好人一直在花钱支援,就是画师。
“他没见过我,但是我见过他。他给神父送钱,神父感激他,送他离开。
但他让神父替他保密。
后来神父弥留之际说过,画师也是个苦孩子,母亲病亡,跟着父亲来到中国。他无心时政,只是爱画画,有钱就帮助一些该帮助的人。
曾经我跟过他一次,他在租界有房子。除了爱吃干果,几乎不花什么大钱。”
齐多娣一直安静听着,说这部分内容的时候,小刀语音低沉,陷入了某种让他情绪安定的回忆。
最后,齐多娣说道:“他并不涉及某些任务的环节,仅仅是他投靠了大汉奸而已。
你好好休息吧。”
问了画师的地址后,齐多娣就安排了人去踩点。
发现那个地方的很多痕迹很深,像是有人长期居住。
也就是说画师依旧住在这里。
说不定还能因为这个发现,找到教授的居住地。
对于对画师的惩罚,郑开奇不赞同也不反对。
正好可以缓一缓。
齐多娣现在开始思考棚户区的问题。
正如老薛跟薛雪颖说的那样,中共地下党有意在混乱之地棚户区,做一个大的交通站。
这里人员混杂是真,但不易查证也是真。
这里的人员流通和物资转运,藏匿,都非常的有先天优势。
当然,前提是有强有力的人物在管控此地。
目前整个棚户区都在彭老太的管理下,她有一个看似松散其实很严密的组织,外面戏称女儿国。
其他的三教九流都形成不了这么大的规模。如何突破,建立关系,是个很重要的过程。
这里面没有工人,没有学生,也不是伪警能渗透的地方,现有的学院组工运组和地下警委,都很难站稳脚跟。
是个老大难。
但租界的和平越来越难。日本人在租界面前,也越来越不安于现状。
很难说租界能安稳到什么时候。
得运筹帷幄啊。
他自己都万万没想到,棚户区的格局,会突然走向一个完全不可控的方向。
而一切始作俑者,仅仅是两个准备去杀两个女人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