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是倭寇年号宽文七年的暮春时节了。
如果没有疫病,没有叛乱,此时的倭寇之国倒也是一副春暖花开的好景象。
只是现在,从江户城一路急行军过来,土屋数直看到的,满眼都是一副萧索的情景。
即便靠近江户城的区域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像样的叛乱。
但是街面上、农田里、集镇中,也是没什么人。
大家似乎都躲起来了,却又不知道在躲什么......
又是一天急行军之后,随着土屋数直一声令下,大军开始安营扎寨,准备埋锅做饭。
而土屋数直并没有像其他将佐一般,在外面三五成群的谈闲。
他就坐在帅帐的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佩刀的鲨鱼皮鞘,身上的铠甲甚至都没脱下来。
亲卫们都知道自家主帅的习惯,各个都是站的远远的,不来打扰他的清静。
但是整个营地就这么大,即便近处没动静,但远处营地里巡逻足轻拖沓的脚步声、士卒们插科打诨的笑骂声、还有间或夹杂着士兵们低声的抱怨声,无遮无挡的全都传到了帅帐这边。
“......八嘎!这么赶路,是要把老子累死吗?”
“......斯国一,难道说是被敌人买通了吗,真是难办啊.......”
“不然为什么要这么拼命赶路......”
“搜嘎!我知道了!一定是前面有他的小老婆.......”
“哈哈哈哈......”
低俗的荤笑话,引来了一阵哄笑。
土屋数直的亲兵队长,听得怒火上涌,抬脚就要去找,看看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编排主帅的不是......
没想到,他刚迈步,就被土屋数直叫住了。
“行了!”
“让他们说吧......”
亲兵队长看看土屋数直的脸色,默不作声的又退了回去。
他们都是土屋数直的家臣,只遵从土屋数直的命令,别说是让他退回去,就是让他去死也绝对毫不犹豫。
土屋数直收回了看向远处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营地后,深深的叹了口气。
自三日前从江户出发,他们这支两万人的幕府讨逆大军便没日没夜地往西南赶。
即便是沿途领主备好了驿站,都只是休息最多半个时辰。
别说这支讨逆军是临时拉起来的队伍,就算是土屋数直的亲军,恐怕也受不了这么高强度的行军。
所以一向治军甚严的土屋数直,破天荒的没有苛责这些士卒。
他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夜色,慢慢的暗了下来。
渐渐地,营地里除了篝火噼啪声,最清晰的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
亲兵队长久保田忠端着一碗温好的茶汤,从帅帐外走了进来,看见土屋数直还没睡,忍不住低声劝慰道:
“家主,天色晚了,您该休息了。”
“明日过了箱根山,便能望见小田原城,家眷那边……”
“家眷?” 土屋数直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骤然迸出精光,随即又黯淡下去。
没错,这才是他主动请缨率领这支讨逆军的主要原因。
各地联盟作乱的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了领地里发来的飞鸽传书:纪伊国的杂贺众、近江的六角残党,还有甲斐那边不服幕府检地的武士们联了盟,同样趁夜发动了叛乱。
他的封地里留下的兵马并不多,拼死把他的家眷护住,守在了府邸里,给他发了飞鸽传书。
好在他的府邸修建的如同碉堡一般,一时半刻恐怕那些叛逆的刁民,还不至于攻破。
所以,他才会日夜兼程的领兵往回赶。
按照现在的行军速度估算,他们将会在明天中午时分,赶到他的封地。
这也是从江户城出来之后,第一个乱党盘踞的城池。
“家主,明天就能和那群刁民乱党遭遇了,您今晚一定要休息好,保证明天的体力啊......”
久保田忠苦口婆心的劝慰着,土屋数直终于被说动了。
他点点头,站起身来稍稍活动了一下,开始解开盔甲上的袢带,同时又有些不放心的叮嘱道:
“久保田,你去让他们把西侧的警戒再多布置个岗哨......”
“间距那么大,别说野兔了,恐怕野猪跑进来他们......”
土屋数直话还没说完,帐外突然炸开一声凄厉的哨子,紧接着便是弓弦震颤的 “咻咻” 声!
无数支带着火硝的火箭像流星般划破夜空,扎进堆满干草的士兵帐篷里,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睡梦中的士兵们惊叫着从帐篷里冲出来,有的光着脚,有的只穿了半边具足,混乱中竟有人被自己人踩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哀嚎。
“敌袭!敌袭!” 久保田忠反应很快,第一时间扔掉了手里的茶碗,拔出了短刀,护在土屋数直身前。
土屋数直却是一把推开了他,像是一头猛兽直扑营帐门口,同时怒吼道:“快把人都叫起来!”
久保田忠知道,这是让他去集结亲卫队。
现在这种夜半时分的敌袭,指望着其他两个临时拉过来的旗本和御家人,根本不可靠。
所以土屋数直瞬间便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集结亲卫队,或许还有机会。
可是没等土屋数直话音落下,营门方向就传来木质栅栏被撞碎的巨响。
借着营地里的火光,冲到营帐门口的土屋数直看见无数穿着杂色具足的叛军涌进来。
冲在最前排是手持薙刀的浪人武士,脸上涂着青黑色的战绘,嗷嗷叫着砍向慌乱的幕府兵;后排的弓手则趴在地上,箭雨像密集的蝗虫般掠过营地,每一次弓弦响,都伴随着幕府兵的惨叫。
“结阵!快结阵!” 土屋数直嘶吼着拔出佩刀,直接砍翻了两个被吓破胆乱跑的士卒。
只可惜,震天的喊杀声中他的命令根本传不出去。
东侧的骑兵营已经乱成一团,叛军不知从哪里引来的几匹野马,在马厩里横冲直撞,受惊的战马嘶鸣着踢翻了马槽,把正要披甲的骑兵们撞得人仰马翻。
西侧的足轻队更惨,他们本就因连日赶路疲惫不堪,此刻被叛军的突袭打蒙了,不少人甚至没来得及拿起武器,就被薙刀劈中了肩膀,鲜血喷溅在燃烧的帐篷上,凝成暗褐色的印记......
土屋数直已经夺了一匹战马,此时在营地中左冲右突,不断砍杀着冲进来的叛军。
只可惜,他一个人的努力,根本无济于事。
一眼望过去,似乎无边无际全是叛军的身影。
至于营地里的两万多幕府军,就像是全部消失了一般。
即便是偶尔能看到一小撮,也都是被砍杀的抱头鼠窜那种,完全指望不上......
已经陷入了重围中的土屋数直,一颗心直直的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