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治下的时代,史称‘贞观之治’。”
杨子灿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肃穆。
“海内升平,百姓安乐。”
“据说当时米价低廉,一斗仅三四钱,出门旅行甚至可以不必自带粮食,沿途便能得到供给。”
“社会秩序井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国力强盛,文化昌明,四夷宾服……”
“是多少圣君贤王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太平盛世!”
米斗三四钱?
怎么可能,这个是假的!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这个倒是有可能。
开皇末期,吏治清明,制度严格,小偷小摸还真少。
问题就是人少,粮食多,不差钱。
贫穷和饥饿,社会矛盾和不平等,才是偷盗日烈的根本原因。
当然,绝对的天下无贼,那只能是个理想,毕竟有一种病就叫瘾——刺激的情感价值。
李世民心里尽管明白,这都是假的,但也是心驰神摇,特别是杨子灿故事讲得好、渐渐把李二给带进去了——共情。
所以假定那个开盛世的皇帝是自己,所以这呼吸就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包装出来的圣君,也是圣君啊,这简直是他理想中留给青史中治世之皇的完美模板!
这套路自己熟悉,不就是历史就该让胜利者书写吗?!
只要这个皇帝做得大差不差,他就可以肆意来把史官调教到完全按照圣意来写。
司马迁,想通过宫刑邀名,不能够,连机会都不给!
直接找个能臣独立编,并且为了凸显自己的伟大形象,好啊,可以选择性的挑选那些好欺负的前朝皇帝,给他来个从头到尾的大变脸。
如果还不够,可以发动民间小说家,编野史啊!
……
杨子灿不知道,面前这个表现得沉浸式听众,心理竟然在想这些东西。
实际上,这家伙前世就真是这么干的啊!
他的历史,他说,某个人、某些人来编,怎么高大全、伟光正就怎么来!
所以,后世严谨的历史学家对隋唐两代的历史,基本持严重怀疑态度。
特别是李二上台后,对隋朝史官的文献全部重修,原朝纪年史记统统销毁,让后世人看的全部是唐朝人编的史书。
至于隋末唐初,直到贞观末,这历史就基本上是个浓妆重彩的木偶,根本让人看不到原来的真面目。
李二所为,对后世的历史编纂影响是深远的,恶劣的。
他开创了皇帝干预修史的先例,史官长达千年的独立性被李世民一朝破坏。
从此之后,历代帝王纷纷效仿,把持史官笔墨方向,严重影响了华夏后世史书的真实性。
二
李二浮想联翩,大志若飞。
如果,如果,如果当今是他李二得天下,自己穷尽一生也要想方设法实现这个青史留名的蓝图!
实话实说,杨子灿嘴中“贞观之治”的盛世景象,像一座光芒万丈的灯塔,照亮了李二那颗枯寂的灵魂,也照亮了他潜藏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不想当皇帝的李二不是一个好胖子!
李二被这个完美的“圣君”形象,彻底征服,甚至心生无限向往。
然而就在之时,杨子灿的话锋却骤然一转!
语气,变得冰冷、尖锐,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残忍的玩味。
“李二,你知道不?”
“这位开创了‘贞观之治’,被后世誉为千古明君的‘唐太宗’……”
杨子灿的目光,死死地锁住李世民。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恶魔般的、要将一切彻底摧毁的光芒。
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恶魔:
“他的名字,就叫,李、世、民!”
李世民!
呵呵……啥?
轰!!!!!!!
仿佛整个听涛阁,不,是整个金谷园,乃至整个天地,都在这一刻于李世民的脑海中彻底崩塌、粉碎!
他猛地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浑然不觉疼痛。
他瞪大了眼睛,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杨子灿。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液和生气。
是谁……?
和我同名?
看杨子灿那双恶魔般的眼睛,他明白,这家伙的意思就是指自己。
那个开创了“贞观之治”,缔造了“盛唐”,被万世景仰的千古一帝……是我?!
这……这怎么可能?!
没发生过的事情,这到底是谁疯了?
我?
对面的这个贼子?
还是,这个世界?
荒诞!
荒谬!
绝无可能!
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羞辱!
可是……可是杨子灿那眼神,那语气,那描绘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的盛世景象,那充满智慧哲理的帝王言行……
这一切,难道真都是杨子灿信口胡掐、随意编造?
就仅仅为了羞辱他,就长篇累牍、文采飞扬、细致入微地编造、准备?
这羞辱的方式,也太过……匪夷所思!
太过……完美!
完美到让他灵魂深处,都产生了一丝诡异的悸动和……
一丝连他自己都恐惧的、微弱的确信?!
杨子灿,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闲出了重病!
三
“你……你胡说!!”
李二的声音干涩破裂,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恐慌和抗拒。
“你……死囚日的,是在用这虚妄之言,羞辱我吗?!”
“用一个根本不可能、不存在的、太完美的‘我’,来践踏羞辱现在这个一无所有、一心求死、即将被砍脑壳的阶下囚吗?!”
“杨子布!杨贼,胡奴,蛮夷,小番……你,你,你好毒的心肠!!”
他嘶吼着,各种名词、形容词输出。
试图用愤怒来掩盖那如同海啸般袭来的、颠覆认知的震撼与……一丝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渴望?
“羞辱?践踏?”
杨子灿笑了,那笑容冰冷而残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怜悯。
“李二,你仔细听好,我还没说完。”
“那个抢你名号的‘李世民’故事,可是远不止这些‘光明伟正’的东西啊。”
他的语气再次变得轻慢,如同在剥开一件华丽袍子,露出下面虱虫横生的真实。
这才……像样子嘛!
什么?
我李二怎么能这么想?
我的屁股,坐在哪边?
明明……
“那个‘李世民’,和你们李家一样,在起兵之初,为了争取时间和外援,也曾向突厥称臣,借助突厥人的兵马钱粮,姿态放得极低,与你们家……哦,和你在突厥做的那些,如出一辙。”
他瞥了一眼脸色愈发苍白的李世民,继续用那种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的语气说道。
什么?
我在突厥做的……?
这,这,这么秘密的事情,杨子灿这狗贼怎么知道?
李二像看鬼魅一样,瞪着惊恐的眼睛。
“那个贞观皇帝‘李世民’,他的身前,也同样充斥着兄弟相残,父子算计,其惨烈程度,比你,你们所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子灿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切割着李世民的心理防线。
“他也有一个妹妹,就因为先登长安,名望过大,而被父子四人联合诛杀暴毙,为了掩盖真相还用军礼高调下葬。”
“对立,那是在唐朝的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对,六月初四,长安城,就在玄武门。”
“住……住口!!”
李世民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试图阻止那即将出口的、他最恐惧也最隐秘的回忆。
杨子灿,连这个也知道?
怎么可能!
但杨子灿怎会理会?
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酷,如同法官在宣读判决:
“就在那里,那个‘李世民’,亲手设伏,诛杀了他的兄长,就是当时的太子李建成!”
“还有他的弟弟,齐王李元吉!”
“他麾下一个叫尉迟敬德的家伙,手持长矛,一路冲杀,浑身是血,闯入李世民父皇李渊的宫中‘宿卫’,逼迫他父皇立李世民为太子,并很快禅让帝位!”
“史称——‘玄武门之变’!”
“噗——”
李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摇摇欲坠,倚着柱子才勉强没有倒下。
妹灭!
杀兄!
逼父!
这……这是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提及,也绝不敢深思的过往。
那血肉模糊的、当做粮食的大哥和三弟的米肉,可是自己带着尉迟恭亲自交上去的。
谁能想到,杨子灿口中那位被描绘得如同千古圣君般的“贞观天子”,也和自己一样,其王座之下竟然……竟然埋着至亲的鲜血和白骨?!
这强烈的反差和共情的罪恶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不,这都不是真的……我,我没有,你骗我!!”
他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
李二涕泪交流,有点崩溃。
“骗你?你自己做过什么你清楚,那个李世民难道就不会和你一样做这样猪狗不如的事情?”
杨子灿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还有呢。”
李二像一滩泥一样爬在几前的毯子上,以头抢地,涕泪交流。
“那个‘李世民’,霸业既成、大权在握之后,可没闲着。”
“他将他弟弟李元吉的妃子,就是那位美貌的杨氏,直接纳入了自己的后宫,据为己有。”
“他的后宫佳丽如云,生活虽不至于像杨广那般穷奢极欲,但也绝称不上节俭,至少,远比你现在这副囚徒模样,要奢靡放纵得多。”
霸占弟媳?!
后宫如云?!
这隐藏最深的心事……这狗贼怎么知道的?
况且,这些心思不都是自己想想而已,根本没有付诸行动啊!
杨弟妹,真的……呸,没干过的绝不能认!
李世民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要炸开!
这……这简直是污蔑!
一定是杨子灿肆意想象的污蔑!
根本就没有什么唐朝,他就是故意把他李世民,把他李唐家族,使劲带入到他假想的什么盛唐朝代中,目的就是污蔑自己、自家,何等荒淫无耻,何等人伦丧尽?!
这,已经超出了成王败寇的政治斗争范畴,这是一种赤裸裸地他个人品德、对他家族名望,最恶毒、最肮脏、最彻底的诅咒、污蔑!
虽然,大部分,不,一部分,好少……是真的!
四
“谁……谁是个弑兄逼父、霸占弟媳、德行有亏至此的凶徒、淫棍?”
李世民目眦欲裂,指着杨子灿,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你的故事,太假了,如果真有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有你说的那样些贤臣誓死效忠?”
“凭什么还能开创出什么‘贞观之治’那样的太平盛世?!”
“自相矛盾!荒谬绝伦!”
“是你,是你……这个胡拉八扯……胡编乱造……心思歹毒!”
“是你……你……毁人清白……勾引良家、蒙羞世家……荒淫无耻之徒!”
“是你,狗贼,枉费心机编出这么一套来故意羞辱我!!”
“真实……费了你的狗心思!”
“那……那个该死的‘盛唐’,凭什么……啊,凭什么能那么辉煌?而我李唐世家……我……我父子……却落得如此下场?!”
“不公平!不公平!!!”
“老天无眼!”
……
李二在下意识的嘶吼,彻底崩溃。
所有的死志,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倔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连串真真假假、善恶交织、辉煌与罪恶并存的“故事”轰击下,彻底土崩瓦解。
他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爱护和支撑的孩子!
面前的酒盏、菜肴,一扫落地。
器具的碎裂声,刺耳清脆。
酒液,菜肴,羹汤……如同他破碎的心绪,四溅满地。
还好,那坛十五年的五星出东方,因为放在几旁杨子灿这边,幸免于难。
哭声,摔打,嘶哑,绝望,充满了无尽的……不甘,委屈,和愤怒。
还有一种,被这无常的命运,肆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无力感。
他,不再是那个心思深沉、行动果决、英武不凡、志向远大的贵胄公子。
他,不再是那个潜龙在渊、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天下枭雄。
他,只是一个失去了一切、践踏蹋了一切、粉碎了一切,连最后一点对自我尊严都被剥夺和玷污得一干二净的可怜虫!
……
好久,他疯够了、疲惫了、发泄了、清醒了……
他不顾地上的污渍残渣、锋利瓦砾,爬过来一把抓起地上那坛沉重的“五星出东方”,仰头痛饮!
辛辣灼热的酒液,混合着咸涩的泪水,甚至还有嘴角的血沫,疯狂地灌入喉中。
呛得李二不住剧烈地咳嗽。
即使开始醉酒,但他身体蜷缩,依旧死死抱着酒坛。
仿佛,那是他此生唯一的依靠,唯一的麻醉剂。
此时此刻,他只想用这穿肠毒药,麻痹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掩饰那无比的羞耻、愤懑!
五
杨子灿就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李二崩溃。
看着他失态,看着他酩酊大醉,看着他最终体力不支,看着他瘫软在地,看着他抱着空了的酒坛,看着他陷入昏沉痛苦的迷醉之中。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的情感。
那家伙,一副如同看透了千年兴衰、人性诡谲的疲惫与淡漠表情。
水榭内,只剩下李世民粗重混乱的喘息、无意识的呜咽,以及那浓郁得化不开的酒气与绝望。
……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片狼藉与悲伤凝固的时刻,水榭正面的纱帷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身着素净宫装、未施粉黛、容颜清丽,却带着深深忧虑与无法掩饰哀愁的女子,在两名垂首敛目的侍女陪同下,如同幽魂般悄然走了进来。
她先看了看站在那里的杨子灿,眼眸中闪过酸楚和复杂难辨的意味。
她以为,自己要……了!
很快,当她看到瘫倒在地、衣衫凌乱、满脸泪痕与污渍、怀中还抱着空酒坛、狼狈不堪如同街边醉汉的李世民时,她的身形猛地一颤。
眼圈,瞬间就红了,蓄满了泪水。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踉跄着跪倒在李世民身边。
伸出颤抖的、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沉重的头颅,枕在自己的膝上。
然后用手中紧攥着的、已经有些潮湿的丝帕,无比轻柔地、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般,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痕、血污与酒渍。
长孙氏,观音婢!
她,本应因夫家牵连,与众多李唐女眷一同,在暗无天日的掖庭宫中服苦役,承受罪责。
此刻,却是被神秘人替换出宫,来到了洛阳城外这守卫森严的金谷园。
这地方,也是当年她自己熟悉的地方。
那时候,自己天真烂漫,常常跟在正阳公主杨吉儿身边东窜西游。
也有一段时间,仅仅跟随在那个叫杨子灿的少年身边……
造化,弄人。
现在,自己以为要和许许多多犯官家眷一样,成了教坊司被人任意玩弄的伎子,堕入污泥深渊……
可是,现在看见了杨子灿,出现在了彻底崩溃的李世民身边。
她明白,自己解脱了!
六
杨子灿的目光,淡漠地扫过观音婢。
在她那写满心痛与坚韧的脸上,只是停留了片刻,没有任何表示。
既无意外,也无许可,更无承诺。
最后,看了一眼瘫软在观音婢怀中、如同失去所有生气的李二,漠然转身,步履从容。
杨子灿悄悄地离开了这片被他用言语彻底摧毁的“战场”,走出了听涛阁。
将这里,满地的狼藉、破碎的灵魂、无声的安慰、历尽劫难后的重逢……,都留给了这对在命运碾压下挣扎的夫妻。
李二是自作孽,可怜的观音婢是无辜的。
她就是再贤惠、再伟大、再厉害,也永远做不了李二、李唐家族的主。
所以,嫁汉嫁汉,除了穿衣吃饭,还有就是苦难同受、延及外家。
还好,早在多年前,长孙无忌,他母亲高氏,在粟末地杨柳湖安家。
就连他舅舅高士廉以及家眷,也在大兴城破之前都被秘密接走、远赴海外殷地安州。
夜色,在金谷园中愈发深沉。
金谷水(洛水分支)不息流淌,冷漠地映照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关于一个辉煌与罪恶并存的“盛唐”旧梦传奇,从未有过。